“美孚油行在塘沽沒有分理處,這個大花藍是誰送的?”我爺爺指著報紙上的一張大照片,向我老爸問著,那照片上真有一個大花藍,花藍下的緞帶上寫著一行小字:“美孚油行全體同仁恭賀”。
我老爸再也不說話了,他隻是低頭站著,就象後來我們在革命群眾麵前做出的那副鬼德行一樣,眼睛向下垂著,就象是要在地上找一個縫兒一樣,真恨不能鑽到地縫兒裏去才好。我老爸一麵尋思如何度過這場大難,一麵在心裏罵那些小報記者,沒有錢花,你就明明白白地向我要,我不會虧待你們的,幹嘛要做這等缺德事,送個花藍,就是湊個熱鬧罷了,又是新聞,又是照片地,你們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所以,我老爸對於新聞自由化傾向,一直極力反對;他從那時候就認為新聞報導,一定要統一口徑。
我爺爺見我老爸被問得沒了詞兒了,立時就來了氣,那才是有理不讓人,他向著我老爸聲色俱厲地問著:“你說說,這美孚油行的大花藍是誰送的?”
“我也沒向美孚油行的人要錢。”我老爸咕咕嚕嚕地回答著說。
“你還想向人家要錢?”我爺爺又是一拍桌子,向著我老爸又喊了起來,“前天我才到公事房,公事房裏的同仁就把這張報紙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明明是出我的醜,你讓我如何向大家解釋?一個女戲子到塘沽去唱戲,美孚油行的全體同仁居然去送花藍,你讓我今後如何在行裏管別人?人家說,管管你自己的兒子吧,他把美孚油行的大花藍都送到塘沽去了。你真是荒唐呀,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我老爸立即做自我批評,以平息我爺爺的滿腔怒火。
隻是我爺爺還不肯就隻在“荒唐”的大帽子下邊把我老爸放跑,他就還指著我老爸的鼻子,向他說著:“這美孚油行不是咱們家開的生意,那是人家美國人的生意,我在裏麵不過就是一個雇員罷了,就算是大寫吧,可我上邊還有美國人呢。見到這張報紙,我馬上到經理室向美國人去做解釋,幸虧美國人認為給藝術家送花藍是文明之舉,這才沒有過於追究,就這樣還有中國人到美國經理那裏去告狀,說給一個戲子送花藍,有失美孚油行的尊嚴。”
“關他的什麼事?”我老爸嘟嘟囔囔地說著。
“關你的事!你又不是美孚油行的人,你有什麼資格代表美孚油行送花藍?”接著,我爺爺把我老爸好一頓訓斥,活說得我老爸幾乎都要無地自容了,幸虧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因小節而忘記肩上的重任,這才總算沒有尋短見,否則他真是一時想不開,做出點什麼過激的舉動,你說說,日後豈不就要給國家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了嗎?
被我爺爺問得啞口無言,我老爸自然是感到無比慚愧,他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子女,對不起上上下下老少人等,對不起學校老師、對不起列祖列宗,等等等等,反正他此時就是覺得自己太荒唐了。荒唐怎麼辦?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棄惡從善,從今之後,一定要做一個品德端正的人。向我爺爺做了好一陣自我批評,我老爸以為這次我爺爺一定會相信他,於是又表示了一番決心,然後我老爸就想回房去了。隻是我爺爺這人逮理不讓人,他聽過我老爸的自我批評之後,倒也沒有再罵人,他隻是對我老爸說:“塘沽大阪公司的事,我已經替你辭了。”
“啊!”我老爸當即就喊出了聲來,“您怎麼可以替我辭職呢?”我老爸萬般著急地向我爺爺問著。
“你一個人在外麵,我不放心。”我爺爺心平氣和地對我老爸說著。
“我在外邊,有什麼事讓您不放心?”我老爸搖著一雙手向我爺爺說著。
“你想給誰送花藍,就給誰送花藍,我就不放心。”我爺爺還是不著急地對我老爸說著。
“不行呀,我那邊還有好多事情要做的呀!”我老爸急得在房裏團團轉,可是他又不能表現得太著急,想來想去,急中生智,他把我奶奶拉過來替他說情。“老娘,你看這事,可是實在麻煩了。”
“你們兩個人的事,我管不了。”我奶奶也知道我爺爺一旦發了火,那也是不會輕易罷休的,於是隻好一句話也不說,坐山觀虎鬥,看這爺兒兩個最後會鬧出個什麼結果來。
前院裏我爺爺才讓吳三代關院門,消息立即就傳到我母親房裏來了。
那時我母親正在哄著我的哥哥、姐姐玩耍,就隻見杏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到房裏來,湊到我母親的麵前,向我母親報告說:“少奶奶,老太爺把大先生關在前院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