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於桃兒的突然回來,並不感到意外,她隻是向桃兒看了看,然後就等著她說話。
“少奶奶剛才說六先生已經是成人了,桃兒再沒有規矩,到底也是少奶奶調教出來的人,什麼事情是什麼方圓,桃兒還是知道分寸的。桃兒是一個知道深淺的人,打死桃兒,桃兒也不敢有什麼非份妄想的。”桃兒平平靜靜地說著,我母親聽著聽著,反倒眼窩有些紅潤了,她也不追問桃兒這一席話是什麼含意,隻是任由桃兒說著。
桃兒站在母親的對麵,眼睛也不向母親看著,就隻是自己一味地說著:“六先生和九先生是好人,人人一副好心腸,他們自幼沒吃過苦,他們不知道世上還有受苦人,書上寫的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六先生總是給我講什麼平等呀,自由呀什麼的,還要把他的書借給我看,我隻是推說看不懂,才最終沒有看那些書。書上寫著的,還會有錯的嗎?隻是世上的事,和六先生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桃兒沒讀過書,但是桃兒懂得道理,這個道理就是人人都要知名份、守章法;我也問過六先生,咱們府門外麵的那塊匾上刻著的‘正名’兩個字做什麼講?六先生說那是混話。桃兒想混話怎麼會刻成匾額、還高懸在名門望族的府門門額上呢?桃兒想,這其中一定是有大道理的。名,就是名份,世上什麼事情都可以有個商量,隻有這名份二字,是一定要正過來的。論名份,桃兒是奴,六先生是主,錯了名份,就是亂了綱常,那是要被世人所不容的。六先生是好人,他想教我讀書識字,可是桃兒識的字再多,到頭來也仍然是一個奴才,府上老祖宗、少奶奶寬厚,不給我們立規矩,可是桃兒自己也知道,做奴才,就是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說的不許說,不該想的更不許想。桃兒不肯隨著老娘回鄉下,是桃兒舍不得老祖宗、舍不得少奶奶,舍不得哥哥、姐姐和小弟弟。桃兒也知道遲早有一天桃兒是要離開府上的,什麼時候離開,桃兒自己知道,少奶奶放心,桃兒不是有貪心的人,到了桃兒該走的時候,桃兒進到侯家大院時是什麼樣子,桃兒走的時候也還是那個樣子。不帶走一件絲的綢的,不帶走一件銀的玉的,桃兒隻要帶走侯府裏上上下下的情意,也就是上輩子的緣份兒了。”
桃兒說得那樣平靜,我母親聽得又那樣激動,桃兒越說越不動感情,我母親卻早就聽得成了一個淚人兒了。
強忍住眼淚,母親平靜了一下心情,這才對桃兒說道:“這些話大家就全不必說了,你老娘到府裏來,我比你還緊張,我真怕你老娘一句話把你領走,到那時就是我想多留你住一天,都說不出口了。人家的女兒成人了,人家自己要領回鄉下去。你剛才說到的正名二字,正的不就是這個名份嗎?是你自己要留下來了,我心裏才鬆下了一口氣。不怕你多想了,如今在侯家大院裏,你是我唯一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早以先,大先生,孩子們的父親和我好的時候,我們恩恩愛愛地相依相親,那時候侯家大院裏的一草一木我都覺得親,後來,來了一個宋燕芳,侯茹之一下子從我的心裏消失了,一天的時間,這個人對我來說變得陌生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曾經和他一起生活了這許多年,而且還生兒育女地是一對夫妻。從此,侯家大院對於我來說,一草一木都變得冷冷冰冰。倒隻有弟弟,孩子,還有你和杏兒,才是我的知心人。老祖宗隻要富貴吉祥,為了這個富貴吉祥,無論誰受了什麼委屈,老祖宗都不管,她不問,你對她說了她也不肯聽。你說我心地寬厚,可是我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我容下了一個宋燕芳,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好話,如果我容不下宋燕芳,那時我就成了侯家大院裏的罪人了。侯家大院這麼大,怎麼就容不下一個宋燕芳呢?普天之下,娶妻納妾的男人多著呢,怎麼一個侯茹之就隻能和我一個人好呢?桃兒是個明白孩子,你知道我為什麼隻能這樣做。丈夫,我不指望了,我隻盼著弟弟、孩子們有出息,我還盼著我的桃兒和杏兒將來有個好交代,到那時,和你說最知心的話吧,我可是要離開這個侯家大院了。”
母親平平靜靜地說著,桃兒聽著、又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就這樣,她兩個人你說過了我說,我說過了你再說,真不知道她們要說到什麼時候呢。隻是,屋子裏她兩個人正說得高興,窗外又傳來了吳三代的聲音,吳三代還是站在窗外向我母親說道:“少奶奶,車子備好了。”
聽吳三代說車子備好了,先是我母親一怔,她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吩咐吳三代備車子的,更想不起來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倒是桃兒一拍手,向我母親說道:“哦,連我也忘記了,前天少奶奶的吩咐,說是大家一起到姑奶奶家去的呢。”
這時,我母親才想起,正是她說要去芸姑媽家的,怎麼自己就忘記了呢?立即,準備更衣,再叫上我,有桃兒陪著,沒多少時間,我們就坐上車子出發到芸姑媽家去了。
芸姑媽已經搬家了。
梁月成帶上芸姑媽去南方做生意,半年的時間,發了大財了;回到天津之後,梁月成先買房,後置家,如今的梁月成已經是有名的富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