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我母親無意的一句話,竟然把我老爸說哭了,他雙手捂著臉頰,唔唔地哭得好不傷心,他一麵哭著、還一麵對我母親說著:“景福,你以為我真是那種置親人於不顧的人嗎?我自己欠下了債,做下了荒唐事,那就說什麼也沒有用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大家,更對不起你,這幾年,我想著一切辦法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意,可是你就是不聽我說一句話,就好象我壓根兒就沒有一點人味兒似的。芸之是我有妹妹,無論中間隔著什麼人,我和她的手足之情也不會有一點變化,我和你夫妻十多年,就是多了一個宋燕芳,我和你的情義也仍然和當年一樣,你在我心裏的地位,那是一百個宋燕芳,一千個宋燕芳也改變不了的,你怎麼就認為我和你遠了呢?你怎麼就認為我對你不好了呢?隻有你們對我不好的時候,絕沒有我對你們有一點不好的時候。誰能一輩子不做一點錯事?人家心裏已經感到對不起你們了,你們非得把人逼到絕處不可,把一個人看得就和一條狗一樣,你們就對嗎?景福,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想著用一切辦法報答你,不是我就怎麼和宋燕芳好,當初也是宋燕芳和侯家輝做成的圈套把我推下去的,我隻是看著宋燕芳可憐,你說讓她怎麼辦呢?真看著她嫁給一個武夫,從此淪落塵世嗎,她也是咱們老娘的幹女兒呀,我一時心活,就沒想到,想幫助她,也不能這樣地幫助她,這樣幫助她,我又把自己放在了一個什麼位置上了呢?唉,什麼話也別說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了呀。”
“離百年身,還早著呢,光說沒用的話。”我母親半開玩笑地對我老爸說著。
這一夜,我老爸留在了我母親的房裏,我一看我老爸睡下了,我就做好了一夜遭罪的準備,可是還算萬幸,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母親一次也沒推醒我,這時我才明白,我母親從心裏是並不想和我找麻煩的。
這一年的暑假,哥哥考上了鈴鐺閣中學,鈴鐺閣中學是天津有名的官立中學,畢業出來的學生人人一手好文章,人人一嘴好英文,鈴鐺閣中學的學生,全都是天津的小才子,無論走到哪裏都受人敬重。
哥哥成了鈴鐺閣中學的學生,一夜之間,他就長成大人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和我們這些小毛孩兒們不一樣了,整天沉著臉,時時似在思考什麼大事。而且哥哥還自己定了《暑期生活時刻表》,工工整整地掛在牆上,我看那時刻表上寫著:“6點,起床、洗嗽。6:30,早點,7點,自習,8點作文,9點,歌詠。”等等等等。
隻是第二天一早,我7點鍾起來之後,一看哥哥還睡得正香呢,我也沒有叫醒他,一直睡到9點,他才睜開眼睛,這時,我就到哥哥的床前對他說:“起床、洗嗽的時間早已經過去了,你也別自習、作文了,現在我就和你一起歌詠吧。”哥哥說那樣不可以,雖然前邊的時間過去了,可是前邊的事情還不能不做,不起床怎麼可以呢?可是我堅決認為,既然已經規定了什麼時間做什麼事,那就一定要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打亂了計劃,那就要一事無成。哥哥不光不聽我的話,他還說我故意和他搗亂,他說,衝著我,這個計劃他也做廢了。
侯家大院裏的日月,表麵上還是那樣平平靜靜地過著,可是芸姑媽家卻亂成了一團。
我老爸和宋燕芳到南京去了一趟,總算把梁月成保出來了。梁月成回到天津,一句話沒說,倒在床上就得了一場大病。你想想呀,憑梁月成那樣的人,他吃得了大牢裏的苦嗎?他和後來的我們不一樣,我們在被送進農場之前,早就抗洪呀,麥收呀地幹過不少活了,再說多少次的體驗生活,什麼餅子窩頭地也都吃得習慣了,所以一到了農場,雖然不象是魚兒得了水吧,可也不是就不能活。梁月成養尊處優地一身毛病,突然下了大牢,能活過來就算是他命大了。
梁月成得了病,就得我芸姑媽侍候他,交不出買房的錢,他們也從那處大公館裏遷出來了,這時,桃兒才說還是我們少奶奶有先見之明,六叔萌之若是不早早地住到輔仁大學去,到如今免不了就是一場是非。
遷出那處大公館,梁月成隻能換到一套小樓裏住去了,這幢大雜樓裏,一共住著五、六戶倒黴蛋兒,全都是落魄的窮光蛋。其中有破產的富商,有輸光了的賭棍,也有下台的政客,反正這樣說吧,他們原來一個比一個地有錢,如今又一個比一個地窮。而且這幾戶人家還都擺得架子十足,無論人窮到何等的份兒上,做派是一點也不能馬虎,有的人家吃飯還是叉子、刀子地擺著,其實也不是吃麵包牛肉,就是棒子麵窩頭白菜湯,人家擺的也是吃西餐的派兒。還有的人家,太太每天早晨出去買菜,買菜回來的時候,菜藍裏一定有一隻雞,見了人就說他家的孩子們就是喜歡吃雞,偏偏有一天,她買菜回來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這位太太一跑,竟把菜藍子掉地上了,這時候人們才看見,原來她菜藍裏根本沒有雞,那是一把小掃帚,掃帚尾巴上插著幾根雞毛,放在菜藍裏,隻充做是從菜市場裏才買回來的雞。
這幢大雜樓裏的幾戶人家,對於自己所以住進到這幢大雜樓裏來,每家每戶都有非常體麵的解釋。一戶人家說,原來他們在哆咪士路有一座公館,後來來了一位不講理的祖宗,堵著他家門口建了一幢樓房,這幢樓房活賽是一塊墓碑,越看越不吉祥,無奈他隻得把原來的那幢樓賣掉,在沒有買到新樓之前,隻能在這裏棲身。還有一戶人家說,他們原來在法租界有一幢洋樓,本來日子過得滿好,後來一天旁邊的一幢樓房裏發生了一起凶殺案,那凶手一使勁竟然把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到他們這邊來了,不祥之兆,一氣之下,他們把那幢樓房賣掉了,也是正在想買新房,倒是看上了一處,就是院裏的花圃太小,所以還得再在這裏住些日子。至於梁月成,說到他遷到這幢大雜樓來的原因,就是說一句話:“讓人坑了,連字號帶房產,一起被人坑了。”他不提他坑南京政府的事,他隻說自己被別人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