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是一個很奇怪的君王,自始至終,他與梁利的情感都仿佛一個難解的謎。朝野盡知王後梁利出身於江源梁氏一族,梁利與杜宇的母親是親生姐妹。論起來,江源梁氏與杜宇氏是中表之親,當初杜宇繼位之初,還依仗著梁氏的勢力才漸漸平定全國,這也正是他一繼位即迎娶梁利為後的目的所在。
守護著梁利真正身份秘密的開明,自然知道此梁利非彼梁利,但看其他人甚至包括杜宇卻似乎並不知情。然而饒是如此,據宮人們悄悄傳說,蜀王與王後兩人近年來並未一起同寢,梁利獨自居住在王後的主殿蘭萱殿。而蜀王杜宇有許多寵愛的妃子,自然也不愁無處安身。他們二人相敬如“冰”,那些妃子們看在眼裏,時常也仗著他的寵愛,想要拭探染指王後的寶座。特別是位次僅在王後之下的蕙妃,更是蠢蠢欲動。然而不久後,新得寵的衛夫人隻因在一次宮宴中,大膽搶坐了梁利的座席,便惹得杜宇雷霆大怒,馬上將其發往了冷宮。
這一來眾人噤若寒蟬,宮中便傳說江源一族雖然敗落殆盡,王後近親也在十年前相繼喪亡,如今近支已無親人,更談不上是其政治上的依靠。但梁利畢竟是蜀王的表妹,血濃於水,蜀王再是不喜歡她,總也不能讓她受人欺負。何況,何況還有開明相,若明若暗的,一直站在王後這一邊。開明相是沉默的人,沒有什麼多餘的話,但是……隻要是江源一族的事情,他總是分外地盡心盡力。或者說,隻要是對王後有利的事,他都分外地盡心盡力.
至於王後梁利,她一向是冷淡的,對人說不上好,也沒什麼不好,既不是一團炭火似的,也不是一團難融的冰雪。進貢給她的珍寶緞匹,往往轉手就賞給了別人。遇上犯錯的妃子,還會從輕發落。這樣一個王後,也難以讓人挑出毛病來。她,應該是不愛蜀王的吧。否則怎麼見他寵愛過那麼多妃子,卻始終不曾動過怒?
不過開明心裏清楚:梁利是愛蜀王的,非常非常愛。
在那個冰冷的冬夜,他退朝還家,在庭中圍爐靜坐之時,偶然仰首見天空竟有一輪皓月,一時雅興大發,竟冒雪獨自泛舟郫江。
夜色如鐵,他坐於舟尾,身著貂裘,守著一隻小小的青銅手爐。看四下裏飛雪飄零,落水即融,心中也感慨著世事的無常與迅疾。舟行江心,忽聞江麵水花聲響,掀起不小的浪花,竟連舟身也微微搖蕩!他放眼看去,卻見有一條大魚般的物事在近處的浪中瘋狂地翻滾縱躍,拍打得水花四濺。
“阿利!”他一眼看到了那條美麗的金紅魚尾,脫口叫了出來。魚尾僵了一僵,突然破浪遊來,潑剌一聲,竟然翻上舟中,濕淋淋地甩了一地的水。月下魚尾頃刻間化作了人的雙腿,那個女子橫臥於船板上,秀發濕透,水藻般地鋪了一地,眼中含淚,嘴唇凍得青白。
他大驚失色,連忙奔過去將她抱起,緊緊摟在懷中!她才由魚化為人身,衣衫單薄,可是經不起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
記得上次的相見,是在他離別郫邑赴外郡治水之際。作為臣子的他,曾遠遠地在向著金殿寶座上的蜀王和端坐於珠簾後的王後陛辭。那次蜀王杜宇賞賜極豐,她也賜給他一塊碧綠的玉戚形璧。
那塊玉戚形璧,他一直緊緊地藏在貼身的懷襟之中。他一直是想著她的,哪怕是在治水的那段時光,身處在那些最惡劣的深山大澤裏的時候。當他一步一步,試探著趟過那些可以要命的險灘與急流時……當他頂著頭上暴雨的大力衝刷,揮動著青銅鎬挖建渠溝時……當他被突發的山洪衝入河中,在巨濤惡浪中掙紮求生時……隻有那塊玉戚形璧是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他要不顧一切地活下去、活下去,活到可以回到郫邑去見到她的那一天。
當他終於治水成功,帶領麾下眾人回京述職時,在蜀王為他接風洗塵的歡宴上,他當真見到了羅衣鳳冠的她。
沉重的珠玉金冠、層層綾羅錦繡,使得蜀國王後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儀態萬方。然而他還是敏銳地看出了她的不適應,在綺羅珠光重重簇擁之中的她,顯得那些嬌弱不勝,她甚至還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輕輕擺了一下腦袋,才勉強使得一枝九鳳串珠釵沒有從鬢上滑落。
水中那一尾自由輕快的遊魚,怕是不能承受宮庭俗套的繁瑣與壓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