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仍是努力克製住自己的不適,溫順地跟隨在杜宇的身邊,亦步亦趨,聽從著杜宇的吩咐,為每一位治水的英雄送上禦製的美酒。她的麵容上泛出如玉的光華,熱烈而幸福的眸光,從來沒有片刻離開過杜宇的身上。
輪到開明的時候,她才將眸光從杜宇身上移了過來,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嘴唇已被咬得滲出血來,開明強抑內心翻騰的情感,默默地跪下行禮。他雙手接過王後親斟的美酒,假裝沒有留意到她那雙滿含著關情與溫情的眸光,一飲而盡!
她說她來人間,為的是一個人。那個擁有這種令人嫉妒的幸福的人,應該就是蜀王杜宇罷?她入宮數年,美貌如仙,溫柔可人,憑藉著江源公主梁利的身份,背後又有著強大的江源梁氏一族作為後盾,幫助杜宇極大地穩定了國中的暗流。杜宇勤於國事之餘,對她也頗為優渥,二人也算得上是一對令人羨慕的鴛侶。
玉戚形璧仍然藏在他的懷襟之中,而那辛辣而醇香的酒液,帶著一種冰涼的感覺,沿著咽喉一直滑落到了心底。
隻要她這人間一趟沒有白來,就讓他對她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都和那杯美酒一起,深深地藏在心底罷。
從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是這樣去安慰自己,早已習慣,從不幻想。
可是就在這將濕淋淋的她擁入懷中的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自己與她的世俗身份的不同,忘卻了長久的壓抑與忍耐,隻想用自己微薄的體溫,將懷中這女子冰涼的軀體與心一起暖熱。可是她卻如林中驚惶的小獸一般,拚命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麵容仿佛死灰一般,全然失去了平時那種眩目的光華,絕望地看著他:“阿靈,他昨天召幸過的那個容華,你記得的,麵容好象芙蓉花一樣美的那一個,當初我見了都忍不住很喜歡……今天早上被人從他的寢宮裏抬出來是,已經是個死人了。宮監們偷偷說,她的身體上到處都是於傷和血痕,比上次死掉的那個叫鶴羽的男童還要慘……這已經是死在他宮裏的第十三個藥鼎了……我跟他吵了一架,可是他什麼都不肯聽,我心中煩悶,賭氣便跳進宮中的水渠,化為魚身遊了出來……”她伸手緊緊捉住他的雙肩,痛哭起來:“阿靈,近十年來,他完完全全地變了!他不肯再理國政,不肯再喜歡我,終日隻是躲在寧光殿中胡鬧那些成仙的把戲!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做?為什麼?”
她將頭抵在他的胸前,淚水浸透了他層層的衣衫:“我救不了他!他已經完全變了!阿靈,他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可是我還是丟不下他,我丟不下……”
開明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那冰涼帶有寒氣的女子,用自己的體溫環繞著她的身體,任由她在他的懷中放肆地哭泣。在這涼薄而空曠的世間,在這千千萬萬的人中,隻有他知道她隱藏的那個愛的秘密,明白她心底深處的悲歡。她化身為人,在欲望橫流的宮庭中苦苦掙紮,她做過的那些事,隻因……她愛的人,是杜宇。
江聲隱約,小船輕蕩,搖擺不定的船身,一如內心千層萬層不絕湧起的悲愴。開明默然無語,放目遠眺,但見岸上冰雪之中,隱然生有數莖半人多高的花株,在寒風中輕輕搖曳。花瓣幽藍如紗,邊沿是一圈淡淡的白,在月色雪光之中,越發顯得飄緲美麗。那是一種被蜀人稱為“茫茫”的花朵,傳說它是人的幽魂所化,長年都在夜間開放。花形雖美,卻異常嬌弱,往往嗬出一口氣便能使它的花瓣凋落。蜀國相愛的年輕男女卻喜歡在夜色中,以一束茫茫互贈,因為它的飄緲與易傷,一如愛的不可預料。
他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我摘一束花送給你,好不好?”她在他的懷中輕輕一顫,並不答言,隻是傳來一陣壓低的抽泣聲。
小船漸漸漾近了岸邊,開明抱起哭泣的梁利,跳到岸上。他用貂裘緊緊地將她裹在懷裏,一步一步,向著“茫茫”走去。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積存的冰層在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凜冽的寒風仿佛一直要吹進骨頭裏去;可是他懷裏有那一團最溫暖的物事,一點也不覺得寒冷,反而神清怡爽,仿佛平生所有的幸福與喜悅,都在此時來到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