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1 / 2)

隔著青玉的麵具,開明還是看得清,杜宇的嘴角微微一動,浮出一縷譏嘲的笑意:“景娥,她自然是死了。”

死了?所有人都是一驚。那魚鳧氏的遺孀景娥、蜀國的前太後,不是早已回歸楚國娘家居住了麼?

梁利身子猛然一顫,後退兩步,麵部的表情竟然有些驚駭的扭曲:“她果然是死了?她果然沒有真正地回歸娘家!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是你……是你殺了她?”最後這五個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有深刻的悲哀與痛恨。

開明心中突然有些奇怪:按他風聞,當初太後移居如煙閣後,梁利以王後身份去拜見太後時,景娥以前朝之身不詳為由稱病不見。平素未聞二人有何深交,而且兩人族中也並無淵源,怎的今日梁利卻問出這樣的話來,倒仿佛與太後關係非比尋常。

杜宇的青玉麵具毫無表情,他的聲音也是平板無波的:“死了便是死了。無論回不回楚國,人總是要死的。”

梁利的身板突然挺直了,她的麵部雖然蒼白,眼中卻噴出灼熱的火光,一字一句,如刀如劍:“她若不死呢?”

杜宇若無其事道:“往事已矣,她不能不死。”

殿中一陣難言的沉寂。開明聽見自己的骨節在哢哢作響,不知為何,竟想衝上去馬上殺死眼前這個帶著麵具的男人。

梁利眼中的火光慢慢熄滅了:“是麼?原來,她是該死的。可是沒有她,就沒有你杜宇的王位,她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你,可你……”“夠了!”杜宇突然咆哮起來,猛地打斷了梁利的話語!青玉麵具上兩個黑深的眼洞裏,射出厭惡冰涼的光芒:“將一切奉獻給我?哼!杜宇氏一族在朝勢微,她扶持我上來,無非是欺我身後沒有強大的部族,可以任由擺布!所有貪戀權位的女人,都要死!她必須死,你也一樣不能活!”

在角落錦褥上發抖的巫師,終於有一個最年長望重的顫微微地站了起來,他一掀花白的長須,虛張聲勢地喝道:“我王受命於天,乃是昊天大帝的轉世,現在隻要服用了煉製的仙藥,即刻便會飛升成仙!爾等下界小民,竟然在此胡言亂語,犯上辱沒神靈,必受天譴!”

開明長眉一軒,手按向腰間劍柄,目中殺氣陡現!

驀然眼前青芒一閃,噗!血光四濺!那老巫師尚未來得及再吐一字,長有花白長須的頭顱已被斬落在地,一股汙血自腔子中應聲噴薄而出!四下噴濺的鮮血落到了其他幾個巫師的白袍之上,他們驚怖交加,不由得騰身站起,失聲嘶喊出聲:“啊——”喊聲隻有半截便嘎然而止,另半截被斬斷在胸腔之中——地上又滾落了幾個道貌岸然的頭顱,鮮血幾乎染紅了半邊地麵。

梁利駭然而呼,便連開明也忍不住叫了起來:“杜宇!你……”

不知何時,杜宇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青銅短劍。龍吞金柄,柄上鑲有一顆血紅的榛子大小的寶石,正是他平時從不離身的佩劍。劍身狹長而鋒銳,微微顫動,閃耀著青幽的冷光。一串腥紅的血珠,正自劍頭緩緩滴落。

“哧”!他猛地撕下一截袍子下擺,將劍身在上麵擦了擦,隨手將那段沾染了血跡的衣料丟在地上,竟然輕鬆地笑了起來,笑意中卻隱藏著切齒的恨意:“神靈?無論寡人能不能變成神靈,也絕不會放過你們這幾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轉向呆若木雞的梁利,笑聲中更有快意無限:

“十五年來,你一直都是這麼看寡人的吧?受權於婦人之賜,蒙寵於錦帳之中……先是有了景娥的扶持我才能獲取天下,後是有了你們江源梁氏的相助我才能坐穩王位……所以你始終瞧不起我!”

“沒有。”梁利的兩行眼淚,終於沿著麵龐緩緩流了下來:“王上,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過。”“沒有?”杜宇尖利地笑了起來:

“我父親的妹妹,你的母親,因為生得頗為姿色,所以被江源王納為了側室。後來江源王的正夫人死去,你的母親因為生了唯一的兒子被扶正,你也成了江源名正言順的公主。可我的祖父隻是個破落的貴族,到了父親這一輩,因為沒有取得功名又不懂鑽營,居然淪落得與庶民無異。雖然你母親一力想把你許配給我,你的父親卻竭力反對,你從小也對我正眼都不瞧一眼!”不知何時,他那“寡人”的自稱不覺改了稱呼,但他渾然未覺,沉浸在莫名的快感中,徑自說了下去:“可惜我並沒有如你父親所願,成為一個碌碌無為的男人!我憑借自己的本事做了蜀國的國相!這時你父親才鬆口與我家聯姻,在我繼位蜀王之後,他更忙不迭地將你送來成親!梁利,我的表妹,嘿嘿,那時我默許婚事,他便以為我當真記不得他輕慢我的往事了,可我一直都記在心裏,一直。”他仰起頭來,放聲長笑,笑聲中仍有著直貫長虹的氣概:“寡人受命於天!豈能長居下僚?”

在衝入鼻端的血腥氣中,多少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此時都仿佛湧上了心頭。如熊熊的火焰,灼痛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地方。

杜宇氏曾經也有著光輝遙遠的過去,那威名遠揚的顯赫氏族,蠶叢氏朝時還有數萬名眾,為貴官者不計其數。在魚鳧氏朝時已經煙消雲散,僅餘杜宇祖父這一支苟活世間。從小聆聽著家族輝煌的曆史,維護著貴族冗長腐爛的禮節與空洞龐大的場麵,卻不得不穿上麻衣布履,混跡於市井走卒之間,來求得一點糊口的食糧。最後父母親人相繼貧病死去,為生計所迫,他甚至不得不隱姓埋名,寄居於神廟之中,被人呼來喝去,做個專司香火的侍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