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還是給她逃了開去。方修煉成道的魚精,隻能幻成人形,有著小小的法術,卻還不具備翻江倒海的神通。
要躲開這些如狼似虎的精良衛士,當真是令她費盡了周折,好幾次險些沒被刀劍所傷。她且戰且退,隻到最後趁他們不備之時,一頭紮進了旁邊的池塘之中。幸得池塘並非死水,四周亦有水渠相通,她這才有驚無險地逃出了生天。
然而這樣一來,陳府更是戒備森嚴,她畏懼那麵古鏡,又不能再行變化前去。一籌莫展,成天隻是悶悶不樂。朝中訊息不斷傳來,她也隱約聽說一二,道是陳謨已暗中蓄養甲士,冶煉武器,似有不臣之心。朝堂上議事之時也剛愎自用,甚至與蜀王杜宇多起紛爭,日益跋扈。
杜宇臉上神色日漸沉重,他減少了跟她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暫時搬到寧光殿中去住。後來他居然也開始喜歡起聲色之娛,寧光殿中的樂音通宵不絕,他精神也是萎靡不振,讓國中的大臣們憂心忡忡。
一定是陳謨,一定是陳謨讓他變成了這樣!她看在眼中,漸漸也煩燥起來。
起先她隻在永安渠中嬉水,然而煩惱的時候,她會托辭出宮,在郫江中遊上一兩個時辰。這自小生長的江水,對她來說是那樣的熟悉和溫柔,隻有在江水的懷抱裏,她才恍惚間又回到當初遊魚的時光,終日悠遊,自由自在。起初侍從們十分驚異,既擔心於禮不合,又唯恐她會溺水出事。然而她執意前往,又偏不許侍女們下水護衛。幸得她們見王後水性精絕,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
她有一次竟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思念,悄然遊回闊別經年的水府,在那裏呆上了半個時辰。
水府中沒有別人,然而仍然清潔而幹淨,洞頂的幾顆明珠閃動著寂寞的光芒。她躺在碩大的蚌殼床上,翻來覆去。鮫絲織就的枕中填滿柔軟的水藻,散發出好聞的淡淡的水腥味。在自己所熟悉的環境裏,心靈上有著一種極為舒適自然的感覺。她苦苦地思索:殺死陳謨,當真是太難的一件事情。可是如果陳謨不除,杜宇又該怎麼辦?
她一骨碌爬起來,啟開洞府深處的石門,在軋軋的開門聲中,猶豫地走了進去。
那是一方極寬闊的石室,可是裏麵空蕩蕩的,隻在東南角上放置了一隻水晶長棺。她緩緩走到棺前,遲疑地俯下身去:
棺蓋明亮瑩潔,可以清晰地看到靜臥其中的那個少女。她合目斂眉,雙手交叉放於胸前,仿佛正在靜靜地沉睡。這些年來,對著棺中的少女,她始終有著深深的愧疚。這是她殺死的第一個生靈啊,那樣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完結在她的手中。所為的也不過是他……她要給他飛翔的雙翼……
可是少女是無辜的,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少女的冤魂,她常帶著香花供果,在江邊默默地祭奠。但願少女芳魂有知,能夠原諒她當初的無奈之舉罷……
“梁……”才吐出一個字來,她突然噤聲。誰是梁利?是躺在棺中的少女,還是她自己?人世間的歲月,當真是令人滄桑易老。她亦不再是當初那尾天真的遊魚,她開始適應人間的生活,學會應酬往來,學會王後應有的風儀氣度……她甚至還接見過一次來晉見蜀王的江源王呢——她名義上的父親,他們相處得還頗為融洽,那老邁而恪守古禮的父親恭敬地將她當作上國的國母,談話間也是尋常的君臣應對,根本不曾發覺她原非自己真正的女兒。
有時候她甚至有一種錯覺:她才是梁利,是那個幸福得令她嫉妒的江源公主,杜宇名正言順的妻子。
我會代你,讓杜宇安寧幸福的,一定。我發誓。對著棺中的少女,她在心中默默地誦念。
然後她長吐一口氣,毅然轉身,步出室去。
將要離開的時候,她的小妹春暖突然來了,二人在門口碰個正著。春暖手中拿著白尾的麈塵,看樣子是來行灑掃之事的,她這才明白為何自己的洞府數年來仍是潔淨如初。
對於飛魚一族來說,每一尾魚自小都是孤獨寂寞的。它們並沒有家族的觀念,父母產卵後都自顧自遊開,有大部分的卵缺乏守護,被其他的魚類吞吃,隻有小部分的卵能存活下來。到得一定的時間,小飛魚們便自己破卵而出,四處覓食,各自生活。
她也是這樣孤單單地長大,直到最後跟隨一條老魚精修煉道術,化為人形。
小妹春暖,也並不是她真正親生的姐妹。春暖乃是一尾豚魚,還在很小的時候與父母失散,迷失道路之後,卻遊入郫江之中,自然受到江魚們的一致排斥甚至欺淩。那時的她,道術初成,已經是這江中的強者。她斥退群魚,將春暖接到自己洞府之中暫住,後來又為她安排了新的住處,還把自己的道術傳授給春暖。
對於自幼與父母離散的春暖來說,她無異是唯一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