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殘酷地告訴景娥:瑾奴已經瘋癲、而景娥所有舊時的侍女隨從都已被殺得幹幹淨淨。作為長期政治同盟的景娥,比誰都了解杜宇的手段,如何會看不出他的用心:原來,他當真是要斬草除根,他當真是完全地放棄了自己。他存心要讓景娥在世上的一切痕跡,都消失得徹底無比。
她親手摧毀了那個同樣癡情而烈性的女子心中,最後一縷殘存的柔情與希翼。景娥當真沒有再活下去,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活下去已無任何意義。
真正的梁利死了,陳謨死了,瑾奴死了,景娥也死了……而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親自謀劃。
為了他,她漸漸變得不象自己。以前為魚的時候,她在江水中遊來遊去,覺得自己就是那清澈水波的一部分,自在而輕盈。可是現在她跳入水中,卻遊得很累很累。她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腥,身上負著沉重的血債。每一次都象是不得已,然而她都做得堅定不移。
她一直很累。因為愛他才不顧一切地追隨身邊,卻不知愛一個人,原來是天下最累的事情,比修道煉術還要累。
好在,這一切,終於是結束了。
此後數日,黑甲軍在完全控製了整座蜀宮之後,對整座郫邑進行了大規模的清洗,並以絕對的軍事強勢將國中幾股大小勢力完全鎮壓,朝野肅然。未幾,內庭傳出消息,蜀王杜宇因體衰不能理政,欲傳位於國相開明。群臣自然上表附和,隨後舉辦了隆重的禪讓儀式。蜀國在曆經蠶叢氏、魚鳧氏、杜宇氏三代之後,終於戲劇性地迎來了第四代君主:開明氏。
夜已深沉,月上中天,然而一陣烏雲飄來,竟然還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絲穿透月色銀輝,紛紛揚揚而下,融彙成一片奇異的景象。
郫邑背後的汶山之上,前王後梁利的墓修得高大巍峨,極盡富麗之能事。然而卻並沒有如前朝一般,在墓前修建寬闊的青石墓道,卻在那塊土地上種了一片“茫茫”。斯時“茫茫”開得極盛,遠遠望去,便是一片幽藍如紗的輕影。一個戴著青玉麵具的人跪在墓前,身上沒有覆蓋任何雨具,任由紛飛的雨絲浸透了那襲華麗的衣袍。
但他恍若未感,久久不曾起身,直到新蜀王開明擎傘走到跟前,他仍是視若不見。
開明是獨自前來的,沒有帶一個從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道:“下雨了。微雨與月色相融,這樣奇妙的景觀,寡人還從來沒有見過。”
“你,是來賜我雲蘿絹的麼?”良久,戴青玉麵具的人終於開口了,話語低沉而漠然,帶有深深的倦意。
開明搖了搖頭,淡淡道:“有人上表請求,要寡人為絕後患,一定要將你賜死,連雲蘿絹都奉了上來。然而,寡人是不會殺了你的,杜宇。”
杜宇轉過頭來,青玉麵具後的雙眸中,仿佛有小小的火炬燃燒起來,流露出嘲諷絕望的神情:“你會饒了前任的蜀王?”
開明又搖了搖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句,低聲,然而清晰無比地道:“可你,是她為之付出一生的,唯一的男人。”
杜宇的眼中的火光瞬間熄滅,身子晃了晃,有淚水自麵具後的眼中流了下來:“我討厭我的王後表妹,討厭這樁政治的婚姻。討厭自己永遠不能象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所以我總是按捺不住自己一種仿佛發自本能的憤怒。我不寵愛梁利,可是跟她卻有奇怪的熟悉,我對她時遠時近,時冷時熱,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是梁利……那個曾經輕視我的貴族少女。”
“她不知何時洞察了我的秘密,然後那些潛在的威脅就一個一個地清除了。他們死得那麼突然,那麼費夷所思。我開始害怕,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我知道她了解所有的一切。我想殺了她,隻有殺了她我才能永遠安全,隻有殺了她我……才能不會愛上她。”
月色漸漸被烏雲所遮蔽,陰影籠罩了冰雪一般的月華,有遠而悶的隆隆雷聲,在天際隱然響起,風雨驀然間大了起來。
開明默然不語,傘麵被雨打得啪啪作響,扯索般的雨水在傘的四周此起彼落,如人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無所從來,卻又化入塵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她就是那個水中的少女。在我少年的那段黑暗時光裏,我曾多麼盼望自己能變成一隻小鳥,脅下生出雙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時她常常藏在水中看我,露出美好的麵龐,唱出同樣美好的曲調……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她的尋找,可是在我傾盡一切去尋找她的時候,卻不知道她早已悄然來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