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文帶著汪佳格預備的兩盒西洋參,先去了鎮法庭。在那裏見到了劉戶籍,他們一起說明了情況,法官沒有追問太多,僅問了他出走日期。
他還買了一些香燭、紙錢再次來到了西土坡墓地。沿著雜草鋪出的小路,下了坡。外婆的墓,應該在外公的墓那裏。他從未見過外公,但知道外公的墓地。外婆燒紙錢,總是帶他來,他也喜歡到墓地來玩,相信靈魂在另一個世界是存在的。
如今,墓地的範圍擴大了,怎樣在墓地繞行,他還是清楚的。盡管是冬季,墓地的許多野草,仍半青半黃。氣候在變暖,而墓地的野草生命力最強。文一直懷疑,這跟那些死去的人有關。
在一個水窪地附近,晨霧還未完全散去,野草和灌木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四周靜悄悄的,正是因為特別安靜,所以總讓他疑心,不遠處的樹叢裏有異樣的低語。或是死者的幽靈,隨著彎曲的溜風歸來。
在他熟悉的墓群邊,他找到了外婆的墓碑。上麵寫著:梅沙沁老人之墓,1981年6月18日,綠林鎮民政所立。這些字,今年還有人用紅漆描過。
外婆是個護短的人。她的外孫什麼都是好的,無論他和誰爭執,不論是闖下什麼禍。外婆從不認為是他的過錯,這是老人一生最大的錯誤。現在,他成了徹底的孤兒,再也不會有人念他、想他、關心他、擔心他。過去的一切,永遠都結束了。隻要離開了小鎮,他的世界裏再也沒有這個小鎮。他不會再回來,心裏隻有外婆和他的小屋。他可以從夢裏,直接走進那間屋子,尋找他失去的東西。
從墓地歸來,文去了老宅。那個房屋,法庭的人說,已經充公了,他沒有盡子孫的義務。房子通常不能還給他。他也不需要討回那個房子,隻需要去看一眼。那是他和外婆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是他唯一的家。
一路上,他見到了幾個似曾相識的麵孔。他肯定他們並不認識。他們或許是同學的弟妹,鄰家長大的孩子,這些都不重要。
到了那個夾葉桃圍著的石院,他在院外觀望了許久。院門未關。他推開門,走進了院子,木屋還是老樣子。很多地方,換了新木板,門前的木柱也換了兩根。兩扇窗子,還是開在原來的地方。新主人的窗簾布,是一塊翠綠的花布,窗戶裏麵,還有一盆白色的菊花,十分醒目。
他還在出神地打量,門開了,出來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身材高挑,五官端正,衣著很好。一看就知是個富裕人家的孩子。
女孩瞅著他問:“您找誰?”
“不!我不找誰,隻是想,看看這個房子。”
她上下打量了文:“那您請便。”她轉過身,像文那樣把目光投向房子。看看這個房子,是否有特別的地方。不然這位先生看什麼。
女孩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便又回頭看文,仿佛是在問:您到底在看什麼?
為轉移女孩的注意和避免她的盤問,文搶先說道:“請問小朋友,綠林小學在什麼地方?”
“去鎮南,出院一直往南走。”女孩回答。
文知道,鎮上的小學、中學都在那裏。
“您要去嗎?我可以帶您去。”女孩補充道。
“不用了,謝謝!”文向小女孩示意,退出了院子。
如果情況稍微好一點,他會去學校看看。
文的童年大部分都是在學校度過的,還可以去打聽同學們的消息,包括她們三人和她的消息。現在沒有必要了,他早已成了局外人。過去已成了曆史陳跡,他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也可以改變他。過去十多年,忘不掉的東西,此時都在眼前,他覺得是容易忘掉的,痛苦是回鄉之旅唯一的收獲。現實世界,是可以叫人平靜的,現實本身,就是排斥過去、排斥未來的,他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太陽終於在西邊出現了,他把所有的想法,都丟得遠遠的。
回到招待所,司機在等候他,一同就餐。兩天的時間,司機好像跟他已是老熟人了,話也多了起來。興致勃勃地講,這是個好地方,從來未見過這樣幹淨整潔的小鎮。居民溫和有素養,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若是生活在這裏,一定會讓人感到安寧自在。當今的人,都是現實的,世外桃源不會有人奢想。生活平靜,環境優良是最重要的。司機問他,什麼時候可以走,文說大概還需一天,等法庭的消息。
說話間,移動電話響了。是汪佳格打來的,問事情辦得怎麼樣,文把情況告訴了她。她很難理解發生了這樣的事,催促他抓緊時間把事情辦完,離春節不遠了。
事情比他想的複雜得多。從派出所出具證明,到法庭第二次通知文核實,花了三天的時間。禮拜五的下午,法庭的撤銷死亡的通知才張貼出來。派出所的劉戶籍告訴文,他的問題,所裏已經研究過了,同意辦理撤銷戶籍手續,但不能事先辦好。必須公告期過了,才能辦理。禮拜六和禮拜天是休息日,星期一的早上,他就可以去派出所辦理手續,還要再等兩天。
這兩天,對他來講是漫長的。他的腦子裏空蕩蕩的,嚐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什麼問題都不能想,整天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踱步中,他仿佛踱進了一個真空。一點知覺沒有了,不停地看表,時間過的是那麼慢,幾次都認為表停了,定住眼神,才看清,表在走。心神不寧地坐下來,不知眼睛看哪裏好。最後,把眼光落到了門的把手上,這是唯一將要動的地方,遲早會有人進來,司機一早就出門了,還有服務員,要來打掃衛生。
樓道裏,靜悄悄的,窗外一點風也沒有。文覺得奇怪,冬天應該是北風呼嘯才對,怎會竟然一絲風都沒有了,陽台上門並沒有關,他不想到陽台上去。到陽台上去幹什麼,他問自己,是否去眺望一會兒?他又問自己,是否鎮定,不必煩躁不安事情,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任何結果,在來之前都想過了,什麼結果都不是意外。等待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自己是一個善於等待的人。
他的目光,最終又落在了房門上。很快就會有人進來的,司機應該在午時之前回來。今天的衛生未打掃,開水還沒送,他看了很久。他翹起一隻腳,來回活動了兩下腳尖,又看著自己的手,活動了兩下手腕。手表從衣袖裏滑了出來,一看時間,離中午尚早,才十點多鍾。他不經意抓起了手邊的電話,需要打電話嗎?不需要,昨天汪佳格來電話,情況都說了。他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沒有什麼讓人感興趣的發現。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個門鈕,一秒、二秒、三秒,鈕竟然動了。他還以為是意念的作用或是什麼神奇的力量,接下來他就失望了。因為門的確開了,是服務員擰開了。
女孩進門後,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隻玻璃杯,把一束鮮花插在裏麵就走了。
這是一束白色的秋菊,花朵又圓又大。使文眼前突然變得明亮起來,這個時刻,有一束鮮花,確有柳暗花明的效果。他差點高興地喊出聲來。老天!真漂亮。不過他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送花來,人住了幾天,從未見給房間送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會是誰,難道是司機叫人送的?難道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不然,別人平白無故地送花?
這花來得太及時了。剛才也忘了問服務員,小費也沒有給,無論怎麼回事,都是值得高興的,一束鮮花,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他吸著菊花的芳香,數了一下,共有13朵,緊緊地簇擁在一起。它們的主題應該是純潔、團圓、富有,多麼美好的象征。
他從房間的每個角度去欣賞它。過去賞花太隨便、太粗心、太大意,可以說,並沒有充分享受她的美,也未能把她的柔情看懂。今天看來,花的可親可愛,不僅僅是她有芬芳、色彩、花形,還有著豐富的感情,有一種可以聽見的聲音。她的內涵,因環境季節的不同而不同。
站在她的麵前,文選嫌太近,占據了她的空間,後退幾步又嫌太遠,聽不見她呢喃的語言。文隻好坐在沙發上,房間裏到處飄滿了她的清香,她的幻影。在她雪白的外衣下,仿佛既有著她的樸素,又藏著她的嬌豔。她的豔麗,不一定非要大紅大綠來渲染,不必借助嫵媚的陽光,隻要用心觀照她那蕊的形狀、矯情的姿態,就會發現,這是一個癡心的、已經陶醉的生命。她靜靜地待在那裏,待在他的心中,保持她清秀獨特的韻味,保持著一張沉靜的笑臉。
文感慨萬千,等服務員來,一定要向她問個明白。此時的心情好多了,她使文的等待,變得充實起來。
服務員再沒進來。司機回來時,嘴裏哼著歌曲,興高采烈。見了文感歎道:“哦!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你肯定猜不到,你好像沒出門?應該出去走一走。早上我一出門,就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好日子。今天,有幾個小朋友,都叫我叔叔好!還有兩個年輕的姑娘問我好。歡迎我到綠林鎮做客。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珍貴的外賓,到處受到禮遇。有機會,還要到這裏來,印象太好了。”
有了這束花,兩天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那個送花人,再也沒露麵,值班的服務員,並不知道誰送來的花,文也不便詢問。
星期一,文選不慌不忙去了派出所。心裏想的還是那句話,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他就是最好的證明。在這裏,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現在已找不到他存在過的痕跡。沒有親人,也沒有了朋友,無所謂什麼是痛苦,幾個小時後,一切都結束了。
派出所裏,戶籍警在等他。劉蕾見了文便說:“知道您會來,您請坐,隻要幾分鍾,就可以辦好。”
她按文的要求,寫了一份報告,然後去找領導簽字。幾分鍾,就回來了,把一個剛填寫好的戶口本,蓋上公章,給文看了一眼,“可惜!這個新戶口本,使用期不到兩分鍾。”在上加蓋了一個注銷章。然後又拿起另一個公章,蓋在簽字後的報告上。“好啦!全辦好了,讓您等了幾天,不好意思。您今天就打算離開這裏?”她驚慌地看著文。
“是的。司機已在作準備。”
“不打算再待兩天?我聽說您在這裏有不少好朋友。”
“不!在這裏有過許多好友,又失去了他們。”
“您想他們嗎?”
“當然想念他們,隻怕以後再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是的。您這一走,可能再也不會有機會了,不過,現在還來得及。”
“現在?”
“是的。現在就在隔壁。”說完,她的眼睛,盯著文選。
文不知她的話,究竟意味著什麼,事情就在眼前,沒有思考的餘地。也不必詢問,他出門必須經過那。在劉蕾目光的督促下,文抬起腳,一步一步邁出去。她搶先為文選,推開了那個門,裏麵坐著十幾個男人。進了辦公室之後,劉蕾把他們一一向他作介紹:“張飛虎、黃和平、徐永王、劉威……”他聽懂了,是同班同學,全是好兄弟。從他們的臉上,他找到了過去的每一個人。
“非常感激你們,還認我這個同學,文選愧見老同學。”
“哪裏的話,一晃十三年,吃了不少苦吧?”兩句話,讓彼此疑慮盡釋。同學們個個上前擁抱,同學之情、兄弟之情,注入了他們的心裏。
“走!換個地方!”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
“先坐一下!讓劉蕾去聯係一下,場子要大一點。”
文選:“這不好吧?怎能讓劉戶籍跑腿。”
大家都笑了,黃和平告訴文,張飛虎是劉蕾的所長,她是劉威的妹妹,個個都能使喚她。接下來,張飛虎把每位的現狀向文作了介紹。現在的綠林鎮,沒有這些人,黨委會都開不成。並特意提到本衛紅,這個小鎮就是她的傑作。她是綠林鎮的總設計師,修舊如舊,人人都很欽佩她。
他們從香泥街派出所,移到了招待所會議室。七嘴八舌,把小鎮十多年來的變化,回顧了一遍。最關心的還是,文選這十幾年是怎麼過來的。他剛到的第一天,張飛虎就從劉蕾那裏知道他回了。晚上便和劉威一道,把同學聯絡了起來,大家都吃不準文選的態度,不趕貿然接觸。黃和平讓他的小妹,來招待所刺探文的動靜,給文送了一束鮮花。今天是最後的機會,張飛虎和劉威商量之後,讓劉蕾穿針引線,不然不死心,這不就成功了。
他們迫不及待地問,文選是否成家或有了合適的姑娘。張飛虎總擔心,他在外麵結了婚。文說沒有,把十三年漂泊的生活描述了一遍。到了中午,文要去找自己的司機。劉蕾已把司機打發走了。
午餐,吃到了下午4點。稍歇片刻,晚宴又接著開始了。劉蕾負責通知各家的老婆孩子。還買了大量的鮮花,放在餐廳的門口。那個送花的女孩,即黃和平的妹妹也來了。大部分家庭都知道會有這個時刻,他們每天都在討論這事兒。人們像事先約好一樣,穿著幹淨整齊的盛裝,從四麵八方趕來。她們中間有一半是中學的校友,有同班的,也有低年級和或高一年級的。進大廳後,都摘一枝花給文:歡迎他歸來。
劉威代表同學、校友、綠林鎮人,作歡迎辭。最後一句是:歡迎文選,在闊別鄉土十三年之後,回鄉探親訪友。有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或者再也不離開我們。祝老同學身體健康,生活愉快。這次回來,希望能讓他留下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文深深地被同學們感動了,淚流滿麵。他怎會想到,同學們是這樣地關心他,怎能想象有這激動人心的場麵,人們從來沒有忘記他,他從來沒有被遺棄。
他們共同回憶美好的往事,回憶著過去的快樂時光。他們發現,早在童年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命運,好像就已決定了。劉威告訴文,等會本紅衛她們三人要來,她們都是與眾不同的人,她們大學畢業回來,每人都帶回一個好丈夫。沒有一個男同學帶姑娘回來,她們一直是鎮上的明星級人物。
劉蕾坐在文的旁邊數花,看一共來了多少人。正是這個時候,本衛紅她們來了,隻帶著她們的女兒,沒有帶丈夫。她們讓自己的女兒給文選獻花。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歡迎您回來。”還補充道,“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劉威把張飛虎的移動電話遞給孩子們,讓她們給自己的爸爸打電話,說媽媽要爸爸來赴晚宴。
黃和平提著攝像機,到處錄像。文選真不知,怎樣應對這個場麵,同學的老婆們都在議論他,從他的外表、衣著到言談舉止。本紅衛三人變化很大,有的胖了,有的瘦了。但完全保留了過去的神態和與眾不同的氣質。
突然,靠近門口的人們,安靜了下來。馬上整個大廳的喧嘩,像被一陣風吹走了,空氣似乎被凝固。好像每一個人都知道,她一定會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拿著一束鮮花。文一眼便認出了她,他們見過麵,文記得那天她留著一對重髻。今天重髻被纏在了頭上。像一個藏族小姑娘的發型。文感覺她的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了他的心上,每一步邁出後,都好像已經停下,另一隻腳又邁向前。她的衣著,仿佛是參加一個盛大的婚禮的天使,眼中含著的,卻是晶瑩閃亮的淚花。那束康乃馨,是那樣豔麗,她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文不忍心看見她的淚水真的落下來。文選迎上前,在她額頭輕輕的一吻。劉蕾馬上接過女孩的花,讓她在自己和文選之間坐下。女孩把椅子往文選的身邊挪一挪,然後才坐下。沒有人介紹,這個女孩是誰,本衛紅對女孩一笑,又談起剛才的話題。
自從小女孩進來以後,大廳裏就多了一層不安的氣氛和緊張。劉威、張飛虎心不在焉地聊著閑話。劉蕾在一旁逗著小姑娘,問媽媽今天在不在家,辮子是誰編的,研究女孩童裝上的精美的花飾。文怕冷落了這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又不敢隨便開口亂問。一邊和本衛紅、鄭爽英、吳麗萍攀談,一邊摟著女孩的肩膀。本衛紅勸文多留幾天,到每位同學家走一走、看一看。這對文有好處。文說:“那當然。”
劉蕾說:“依我看,你既然回來了,往哪裏都不用去了。”
文對她們說,他非常想留下來,不過在東部做了多年的事,還有一些事沒做完。
“是啊!在那裏生活了十多年。一定會有不少牽牽絆絆的事。我們多麼希望你能留下來,我們這一批是最眷戀故土的人,除了你沒有一個人流落在外……”
在桌麵下,文感到一隻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西裝,並且越扯越緊。
“今天,見了這麼多同學,讓我感到個人的事並不算什麼,我從來都沒有忘記家鄉,沒打算在外漂泊一輩子。有合適的機會,肯定會回來,欠家鄉的太多,不償還,心不安。”
鄭爽英道:“別說這些,誰又說過你欠什麼啦?不存在償還。隻是這裏,還有很多東西是屬於你的,你若非要走的話,還應該把屬於你的都帶走。當年我們從大學畢業,為了回來,曾付出了很多。現在看來,所有付出都已得到補償,相信你今天也會是這樣的。”
正是這個時候,文選的移動電話響了。他遲疑了很久,才拿起了電話,對麵傳來了一個嬌柔的女人的聲音,是汪佳格。
“喂!文選嗎?我是佳格。”
“是的,你好。”
“事情辦妥了嗎?”
“辦妥了!”
“那你趕快回來吧!大家都惦記著你呢!”
文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女人的話,在座的都聽見了,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說:“可能一兩天回不了,我和同學聯係上了,大概要多耽擱些日子。”
“是嗎?”對方沒了話說。
文聽不到對方的聲音,掛斷了電話。
這段通話,像一團烏雲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
本衛紅又追問道:“文選,那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走?還有十多天就是春節了,要是在這個時候走,同學們感覺多不好。”
“我想,還是在這裏過一個年吧。”
吳麗萍道:“你應該能理解我們的心情。”
不料電話又響了,文沒有拿起桌上的電話。劉威抓起了電話,遞到了文的手上。
隻聽見對方說:“喂喂,是文選嗎?我是亦行啦!表姐剛才跟我打了電話,說你有可能不回來過春節,是這樣嗎?”
“是的,我想在家鄉過個春節。家鄉的情況,比我的預料要好。”
“你知道嗎?我媽天天在念你。”
“謝謝她老人家,把我記在心上。”
“還有我哥,春節期間有大量的廣告,沒有你在,他們心慌。”
“沒關係。有你和佳格,有沒有我,並不重要,現在這裏有個聚會。晚上我再給你打電話,怎麼樣?”
“可以,你說話要守信,別像給我回信那麼慢,祝你玩得愉快。你可以跟老朋友說,有個彈鋼琴的女孩迷戀你。說我會愛你的每一個朋友,拜拜!”
這一會的功夫,小女孩扯了幾次文選的衣服。看來她很不安,臉上的表情也非常難看,文抓住她的小手,握緊她才感覺好一點。
這個電話,又給大家潑了一盆涼水。不過,馬上很多同學圍了過來。商訂從明天起的日程,兩家一天,算起來,差不多要一個月。劉威牽頭,負責安排全部日程,直到子夜,人們才離開了招待所。劉威讓劉蕾也住在招待所,照顧文休息。
入夜,文久久不能入睡。那個小女孩的愁容,一直印在他的眼裏。他能斷定,這是一個沒有父愛的孩子。
有人敲門,打斷了文的思路。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劉蕾和那個女孩。她來了,像一塊巨石,壓在了他的心頭。
“您好,我睡不著,見您燈光也亮著,所以來看看您。”
“請進,我也是一直睡不著。”文拉著小女孩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問她喜愛什麼,這裏可能沒有合適的禮物,他真想送一份禮物給她。她什麼都不要,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小姑娘。文想問她的父母,又怕不了解情況,傷害了女孩,她們什麼都不說。劉蕾毫無興趣地看著電視的節目,女孩就在文的身邊,走來走去摸著他衣袖。
文選問:“今年多大了?”
她不回答。
“今年讀幾年級?”
她也不回答。
劉蕾見她總不開口,便說:“文先生,讓她在這玩一會,等會她想睡覺,您就送到415去,我今天的日記忘了寫。”
劉蕾走了,小姑娘終於露出了笑臉,“您真的想知道我是誰嗎?”
“是的。”
“那我先問您,您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
“因為以前,我在這裏犯了一個錯誤。”
“可您知道,每個人都會犯錯誤的。難道一個錯誤,13年都不能改過來嗎?”
“是的,錯誤與錯誤,並不完全相同,改正錯誤需要勇氣,有的錯誤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改過來。”
“為什麼時間長了以後,就能改過來了呢?”
“日寸光就像一座橋,隻有等到這座橋被時光修好以後,犯錯誤的人才能走過去。”
“可我媽從來不說我犯錯誤。每次我粗心大意做錯了作業,媽都會說,你知道錯了就不為錯。因為你爸就是粗心大意的人,而你是她的女兒,怎麼不像你父親呢?可你爸是最優秀的學生,你也一定會是最優秀的。”
“你母親真了不起!”
“一次,我去找我爸,走了很遠很遠。因為我太想他了。最後我舅開車找到了我,當時我都餓昏了,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我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媽媽沒有責備我,她說,你走的是你爸的老路。敢想敢幹,這使我更加想念你爸。”
“你母親真偉大!”
“你真的這樣以為嗎?”
“是的,我從未見過這樣偉大的母親。”
“鎮裏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說的。可我媽說,我爸比她還要好。他聰明、勇敢、富有同情心,是全校人學習的榜樣。她說,她之所以那麼愛我,就是因為,她常常在我身上,看到爸爸的影子。熱愛生活,關心別人,是一個敢於麵對不幸的人。我是多麼激動!我最怕的就是媽媽對我失望。所以,我刻苦學習,熱心幫助同學。如果別的同學得到的表揚比我多,我就非常痛苦。可我媽說,這是我爸的毛病,是一個可愛的毛病,她從認識我爸的那天起,就愛上了我爸這個毛病,最終還愛上了我爸。”
“哦,你母親是世上最可愛的人。”
“您也這麼認為嗎?”
“您知道嗎?我寫過一篇作文。得了全校一等獎,叫我的爸爸。雖然我沒有見過爸爸,但是,我從媽媽那裏知道,他的模樣、他的品德、他的愛好。他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如果他知道,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孩子,我祝福你,因為你有一位善良、美麗、包容一切的母親。你的一生一定是幸福的。”
“除了這些,我還能得到更多的東西嗎?”
“您沒有聽到別人說嗎?我的鼻子和耳朵長得像您。”
“是嗎?我還沒聽到。不過我想一定是這樣,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這沒關係,會讓您知道的,您遲早會知道的,還是讓我媽親口告訴您。不然,你們見了麵,不知道說什麼。再說是她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我知道今晚自己會睡不著覺。幾天都沒睡好,不見您,睡不著,見了您,也睡不著。您瞧我猜對了,我一點都沒有睡覺的意思。”
“我也是如此,沒有半點睡意。”
“不過我要給媽打個電話,讓她睡一個安穩的覺,不要為我們擔心。”說完,她從文的腿上跳下來,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
“媽——是我——在招待所——我們在聊天,說了許多關於您。我今晚不回去了——我很快樂——他說您是世上最可愛的人。您高興嗎?我也為您高興,是的。我記住了。一會兒見。您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一點,我知道,我就是您的錯誤,一個美麗的錯誤。”她放下話筒,幸福地抱住文選的脖子親吻:“我媽想見您,就現在。”
文選早已被這個小女孩感動了,老天真是有眼,把這個單純活潑、精靈般的小姑娘派到了他的身邊。他起身就走,可小女孩一動不動。
“怎麼啦?”
“您忘了,外麵天已黑了,您應該背著我走。”
“是的,我忘了,你還是個孩子,應該背著你走。”
兩人相對望,會意一笑。
他背著女孩,出門下了樓。大廳裏,劉蕾和服務員在聊天。文選對她說:“我們出去一下,一會兒回。”
劉蕾道:“沒關係,您最好是不要回來,今天將是您終身難忘的一天。”
女孩向她們幸福地擺手。“阿姨再見!再見!”
他走著,仿佛走在時光的橋上,天上的星星,在給他引路。從星光下,他走回了過去,走回了童年,走過了他的青年時代,走在故鄉的夢境中,走進了親朋好友的祝福。這一段路,他走了13年。他不知灑滿月光的小路的那一頭,等待他的是什麼。她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她到底是誰?她為何能抓住自己的心?她是用一顆潔白無瑕的心在撞擊他已衰老的心,她一定和自己有緣。並且,是住在那個院子裏,也許她每天都睡在他的閣樓上,還發現他在木樁上刻下的誓言和夢想。她說從未見過父親,這是怎樣一個不幸的故事,他不敢做過多的設想,幸福應該永遠伴隨著每一個孩子。她是那樣信賴崇敬自己的母親,在她的語言裏,她的母親是那樣美麗善良。人格是那樣的完美,那是一個怎樣的母親,他從來沒想過,世上會有這樣的母親,不敢相信,這將和自己有關係。他肯定是個局外人,他不願想下去,也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人就太苦了。
人要相信奇緣,相信天外來客的神奇。意料之外的喜悅,是多麼醉人,人們能推算出的多是一些平庸的東西。美妙的感覺可以說,就是一種意外,是意外美麗,意外驚喜。隻要意外的不是事故,幸福更需要神話,尤其是因為與孩子有關。
小女孩在背上,耷拉著頭,好像睡著了一樣。小路上,灑下了他們長長的身形,月華如水,落在他們的肩頭。又從他們的身上流到路麵上,夾葉桃在月色裏閃閃發光。很小的時候,他就常是從銀色的月夜裏晚歸;白天,他總是去很遠很遠的山村、湖畔遊玩。今夜,又像回到了神奇的年代,仿佛又是一次夜歸。以前,外婆總在給他留門,不管他是多晚歸來,外婆都在等待,把飯菜熱過一遍又一遍。此時此刻,他是多麼想回到從前,一樣的癡迷,一樣的風景,一樣令他想入非非。他們到了,院門未關,一束粉紅色的光線,從屋子的門縫射出來。他搖了搖背上的孩子,她沒有動靜。難道真的睡著了?他想好了,他就對她的母親說。他是送孩子回家的,他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房裏,有個女子說:“請進。”
他推門而入。隻見一個年輕的女子,從東廂出來,他不敢斷定,這個女子就是女孩的母親。剛想開口,卻發現她不是別人,正是他無顏相見的章代會,頓時從夢幻中驚醒,愣愣地定在那裏,不知進退。
隻見她片刻的緊張過後,努力像對待分別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歡迎他的到來。她從文的背上抱下孩子,請他到裏麵坐。那女孩已經睡著了。她剛抱過去便醒了,撒嬌地叫道:“媽,幹什麼?我正在做夢。”
“傻孩子,到床上去睡。”
他納悶,章代會怎麼會住在這裏,哪裏來的這麼大的女兒。這個東廂,以前是外婆的起居室。一張床,一個立櫃,兩隻椅子。還是這幾樣東西,還是擺在原來的地方,隻有四周的牆壁和樓板,經過了重新翻修。窗簾、門簾都是新的,柱子上掛著一件孩子的衣裳。章代會坐在床頭哄孩子睡覺。
“你住在這裏?”文選問。
“是的。前兩天,就知道是你回來了,看起來你老成多了。沒想到你會是這個樣子。”
“是的,看起來很蒼老。我沒想到你看起來沒有多少變化。”
“哪裏,都30歲的人了,又不會打扮。”
“不,你看起來,就像二十三四歲,在學校時,你就是一個比較成熟的女孩,現在倒顯得漂亮起來。”
“是嗎?真不敢想象,我會是這個樣子,你去看了外婆嗎?”
“看了,回來的第二天,關於老人的情況,好像知道的人很少。”
“明天,可以去問我父親。他親手操辦了老人的後事。”
“多謝你父親了,您這些年還好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變化。可惜的是,你外婆去世時,老人沒能見到你,轉眼就是五年。”
“她老過世前,可能都沒原諒我。”
“不!她臨終前,還惦記著你。她對我說,你是個好孩子。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一直在老人身邊。因為我覺得,你的出走與我有很大關係,是我害得她老人家最後沒能見到唯一的親人,她的好外孫。她怕你偷偷地回來,又悄悄的走,就照吳麗萍的法子,申請宣告你死亡。隻要你回來,張飛虎就會告訴她老人家。”
文選似乎感覺到,他和章代會還是有某種關係。便試探道:“你能告訴我,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嗎?”
“看來,到現在,你什麼都還不知道,說起來,你會很難相信。你走以後,我們的錄取通知書就到了。可你一直沒有回來,我去學校報名前,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我母親讓妹妹頂替我去念大學。第二年,她出生後,我又以妹妹的名字考上了大學。鎮上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說起來就好像天方夜譚!”
文選聽了,熱血沸騰,百感交集。“這麼說,她是我的女兒。”文去看床上的孩子。
“是的,是你的女兒,一個可憐的孩子。我一直在騙她,說你一定會回來。一定是個好父親,現在你終於回來了。那天你走後,她就在懷疑,你是她的父親,我想一定是你。為了這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覺得,我們該見個麵,談一下。為這孩子著想,她需要一個好父親,一個親生父親。所以我一直不敢考慮婚姻,她對男人特別敏感。前年,我的一個同學來看我,她說她一眼就能看出,那個同學是個不懂愛情的單身漢。她有點早熟,什麼都懂,你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要不是本衛紅她們常來看我,我真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
“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孩,是我害了你。你還給了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你事事都在替別人著想。”床上的孩子動了一下,“這麼悲壯,這麼實在,如果你同意的話,我要把她帶走。”
“當然,她是你的女兒,你有這個權利。”
章代會就像還是他從前的班長,大度、忍讓。孩子動了一下,章立即感覺到了。文也急忙去看那張小臉,淚水順著孩子的眼角往下淌。
章代會說:“她沒有睡覺。我太了解她了。她常跟我來這一套,她在聽我們談話。”她為女兒擦去淚水。“你知道,她一點兒都不像我,滿腦子都是一些叫人擔憂的想法,成天叫我擔心。又時時刻刻怕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擔心她拿個想象中的父親和我作比較。她不光從我這裏打聽你是什麼樣子,還到她小姨那問你的情況。”
“我想,我在她心裏一定糟透了!她一定很失望。”“不,沒有人,知道她真實的想法,她人雖然小,可心藏得深,我哥最怕她動腦筋。她的想法太多,腦子轉得太快。”
天亮了。章代會讓文選上樓去休息一會,下午去招待所把行李取回來。無論怎樣,這裏是他的家,他應該住在自己的家裏。
章代會雖然一夜沒有休息,精神仍然很好。早上便出門買菜。回來時,遇到劉蕾送手提箱來了。她讓劉蕾留下吃飯,劉蕾告訴她,別做飯了,張飛虎派來接客的車,馬上就到。除了春節,放他們一家三天的假,其餘時間,都安排滿了。代會說既然是這樣,她就回父親那去了。劉蕾不讓她走,說這是張飛虎給她的任務,一定要把一家三口,全接到。章為難地說:“這多不好意思,都是老同學。”
“怎麼?你當是做新娘?不好意思。早知道不好意思,就不會做17歲的媽媽。張所長今天就要跟你們談罰款的事。別以為戶口上了,就沒事了。”
“我不怕。”
“瞧您,這哪裏像教師說的話。”
開了玩笑,章代會對劉蕾交代,隻要小文和他一起去,就可以了。自己還要到父母那裏,給他們打預防針。如今,文選真的回來了,他們不一定能接受。讓他們有思想準備,說完笑著走了。
從這天起,父女倆寸步不離,年三十,父女倆才見到了章。一見麵,女兒便撲進媽的懷抱,拍著母親的臉。“我親愛的媽媽,女兒想死你了。”代會說,真拿這寶貝女兒沒有辦法。
文選打算讓章和他一同陪女兒吃頓飯。小文的小姨,章代儀早早就來了。代儀和文並不陌生,她僅低一屆,在學校就認識文。文也認識她,因為和她姐姐一樣出色,不僅學習好,還愛好體育活動。見到了文選,格外大方。
“歡迎你回來,因為你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卻不是一個好情人,你可把我姐害苦了。小文她外公、舅舅今天都要跟您算賬,希望你能沉得住氣,爭取順利過關,我可不是嚇唬你。”
小文的外公外婆,都已退休了,舅舅章代新,是現在的鎮長,兼鎮黨委書記。孩子的利益高於一切,他們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文。沒有說生活的得與失,一切都看得很淡,不會把自己的觀點想法強加給別人。並能欣賞文選的才能,一個人單槍匹馬打世界。遠行是時代的潮流,小鎮雖好,絕不是世界最好的地方,好男兒誌在四方,這句話今天仍然有意義。
文感謝章老伯安葬了外婆,感謝他們給予孩子的關懷。
一個月後,文帶著女兒上路了,同學們都來送行。本衛紅她們同代會一起去了車站,大家和文選一一道別。小文則同母親、小姨道別。約定,每天給她們打電話。
最後,代儀問文選:“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回來?”
文選說:“我不清楚。如果你父母想外孫女的話,打電話告訴我,我會邀請他們,一起去作客。跟你姐說一聲,我會來看她。”
“你就沒想過留下來?”
“想過很多次,要在這裏待下來,可能會很不便。我的工作和事業都不在這裏。”車走了,沿著下坡的公路,一直開向遠方,送行的人們輕輕向遠方招手,然後,一個個向代會道別,最後剩下姐妹倆。
“姐,他們走了,你幹嗎不留下他?他是愛你的。”
“有我的心肝寶貝在他身邊呢,他永遠在我心裏。我隻擔心女兒,會搞得他什麼都做不成。”
“你們相距這麼遠,難道準備在電話裏彌補愛情?”
“我們有一座橋,一座心靈的橋。”
起風了,天上飄下了紛飛的大雪,這是一場早春的雪,對生活在莽原北地的人們來說,這是意料之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風雪看似無情,但這是自然的規律,她以自己的方式,把大自然裝扮得晶瑩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