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東陵,碧落涯下,五稜青桐葉一片清零,隱在霏霏煙雨裏,疏途曲曲折折,若有若無的仙霧,彌散在這渡緣殿外。
白衣、青舟,踏波而來。
此為掌世間姻緣事的月容上神所居處。而這結界外飄渺的仙霧,縱有阡陌千條。卻更令我不知歸路。
爭渡,爭渡。怎渡,怎渡。
我的眼前出現冥域間的奈何橋旁,忘川一畔血海,無數惡鬼淒厲的哀嚎聲,湧動且回蕩在斷肢殘桓、矗立著黑煙繚繞的骷髏間,那年,我惴惴不安地望著這一切,每每盡一步,便憶起彼時淒風,苦雨,我一動不動地跪在那石階上,我強笑著昂起頭,我在等,隻盼再能見上他一麵。
踏向那片猩紅的曼珠沙華時,我仿若看見,天崩地裂。
他曾親口告訴我,這是生長在冥域忘川河邊的接引之花,若是看到它是純白若雪,便是離去時無憾;若是看到它擬殘陽如血,便是心中大悲,亦或大恨。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到底是無憾,還是大悲。
盡管我愛過,但我亦不知如何去恨他,畢竟從來便是我的一廂情願,我沒資格去恨他。
我情願沉淪在忘川河間,褪仙身,受蝕骨滅神之痛,目的僅僅是為了這十世輪回不能忘了他,我還期望著他能下界來看我一看,憐我一憐。但十世如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三年不見我,我卻是等了千年。我十世輪回,可惜卻是忘不了他,至於為什麼,隻有我自己知道。可惜,終究是我在癡心妄想。
我猶記得那一年,渡緣殿外濛氾池裏的菩提在仙霧間載沉載浮,花盤大如栲栳,萬花如雲,我的前身便是那樣一朵清幽的菩提花,化身後,我緩緩的睜開仍有睡意的眼,青絲鬆散在那身白色菩提葉上,卻看見池岸一紅袍青年臨池躺榻,輕袍緩帶。看似慵懶,卻偏正經的緊,手端一白瓷碗,碗裏是紅豆粥,而一雙星眸淡淡好整以暇的望著我。
落散的銀發淩亂傾瀉在後,他淡淡開口,宛成天籟。
“誰解相思幽寂濃?兩行清淚,一場殘夢。
”
隨後,他微微一笑,傾城了容華,驚豔了彼此:“這身白衣你穿著不染半分纖塵,著實好看。”
從此,相思便是我的名,我待在他的身邊,係起千裏紅線,萬丈紅塵,相思子覆之一顆而又一顆,直到有一日,我看到其中一條紅線,隨著腐朽的相思子一並墜落在葉堆裏,我覺得好奇,問了他一句:“師父,紅線牽緣,這線怎麼斷了呢?”
“緣盡,自然便斷了。”清清淡淡的嗓音,對此司空見慣。
我無過多言語,隻是輕輕拾起那紅線與那腐朽的相思子,最後一塊僅存的表麵,竟是沁出了一滴薄涼淚珠,當時,我也隻道是晨時的露珠。
那一年,雲天渺渺,簷角玉鸞鈴琤瑽,五稜青桐扶疏影下,卻是我複坐濛氾池旁的一蒲團上,那時我終沒能隱住心中疑慮,茫然而言:“世間者皆有姻緣,為何師父你不為自己牽一道紅線?”
良久,他抬首,白玉無瑕的臉龐帶著一絲笑意:“紅線易纏,如此,倒不如在前時便了斷。”
遠景煙籠,深岩雲鎖。我覷著他一臉淡然,天真道:“如若無人嫁你,師父,待我牽滿萬道不斷紅線,你娶我可好?”
月容笑而不語,風輕揚他浮動微微霧靄的銀發。
他或許是在笑我說的是玩笑話,可我卻當真,但是牽起萬道不斷紅線實在是難如凡人登天。有的隻消三言兩語,有的隻消一碗孟婆湯,再真的山盟海誓,便成了往事如煙。
似乎是從那時開始,我對孟婆湯開始深惡痛絕起來。
直到有一日,東陵的夜色籠著一池菩提,月光被幾樹紫色辛夷修的支離破碎,皎皎地沉在池底,夜澤被這月色分拂著,繞的我有些暈眩,琴音戛然而止,他抬首望了一眼我,清冷的眉蹙起。
我俯首努力去看池中的倒影,卻見一頭青絲,甚是淩亂,我尷尬道:“近日我手拙,這青絲倒是沒綰好,讓師父見笑了。”
他向我伸手,道下兩字:“過來。”
我極其安分地按著他的意思,把那把桐木琴以軟布擦好,在整整齊齊地置於琴桌上,想回房休息之時,卻看見他又折回,披星戴月安步而來,有飄忽不定的仙樂聲也隨他漸行漸近,仍是那一襲紅袍,寥寥幾星懸在夜空格外的靜謐,濛氾池旁的幾樹辛夷散排開幾縱紫霧。
我怔住了。
他的聲音,卻悠悠如蓮花開落的聲音:“背過身去。”
我恍若飛蛾撲火一般,向他走去,然後又是極其安分地背過身。
他身側手指微動,我卻是將好奇轉向了池中的菩提,仿若隻是一瞬間,他的右手往我發際一別,手指在青絲間穿梭的極速,待我看向水麵,不免一愣。
如墨的青絲間別了一做工精細的白玉梳,師父的手勢似乎有些生疏,玉梳的位置有些傾斜,但梳上以朱袖玉繪了一椏紅豆,微微側轉出朱紅色的光澤,我認認真真看了好一會,支支吾吾道:“師父,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麻煩。”
他想了想,道:“有時會覺得。”
我遲遲沒回話,低頭看池中有些破碎的倒影。
他動指扶正了那發梳,笑了笑:“不過為師情願。”
我十分開心地抬了頭,他摸了摸我的頭,低笑道:“沒辦法,或許,這是作為師父應有的覺悟吧。”
那樣一個夜晚,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辛夷花紫色的縱紋、那池上的倒影,縈繞了我那一顆悸動的心,我想,若我於千萬人中,隻聽見一人的聲音,隻看見一人的臉龐,隻眷戀一人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