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便是月容,我的師父。
後來才知道,這也叫作繭自縛,那樣的情思,成了我千年的妄念。那時的我還是無憂無慮,我隻知道,辰時,給師父掃掃殿內;亭午,仍繼續係著世間那係不完的紅線;夜晚,我一遍遍擦拭著那把白玉梳,辛夷花如木筆端端立於枝椏的頂處,開出灼紫近火的花盞,花色一日日的深了起來,如我心中滋長的情愫,要在颯颯風間努力綻放出它弱小的花盞。
我認認真真地想了想,以雕玉刀在梳子的梳底小心翼翼地刻上他的名字。
滿弧的月下,月光撕開了雲蒸霞蔚的花幕,撤下重重剪影,我落座在那案旁,闔眸,合掌。
一千年前,東陵東望山有一神獸名白澤出世,彼時空覆十二道火樹銀花,天命玄鳥吐納三歌戚樂,眾星君誥之為天帝德牟天地也。但是又不知是如何扯上姻緣一事,天帝仙旨,將其第七女淺嫿公主,下嫁於東陵主神月容上神。
若不是那淺嫿公主尋到這渡緣殿外的濛氾池來,我怕便是一直都被蒙在鼓裏的。
那公主嫵媚的一雙桃花眼,水眸似浸星光點點。如墨青絲用六隻青玉簪挽起,仔細抬高了眼來看我,瓷聲依依:“你便是那菩提化身的相思?”
我聽完那話本就錯愕不已,心中雖極不願意,然還是心平氣和的一句:“是。”
她竟是巧笑倩兮的拉過我的手去,柔聲道:“本公主即要嫁與月容上神,此後倒要勞煩你相互照顧了。”
這些奉承話我素來便不是愛聽的,隻是匆匆回了幾語,便欲轉身告辭,隻是她在後輕輕的低笑著:“相思,你素來愛慕著月容上神,隻要你幫我做一件事,這東陵的渡緣側殿,本公主是不會入主的。”
恍若雷霆萬鈞劈麵而來,我猛地回身,發覺我心煩意亂,不知如何作答,慌亂不已。
她適才笑靨初綻,此時卻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臉色來:“你莫慌,其實本公主對月容上神並沒有什麼心思,隻是父皇為了一小小白澤仙獸,逼我嫁與他,還令無塵神君鍛造靈仙紅線來持緣,你若斷了那紅線,你還能有機會,本公主也自然感激涕零,不知相思妹妹你可願幫我一幫?”
我側首去看她:“你怎知我喜歡我的師父,你空口無憑,我自然不會去幫你。”
她微微一笑,瞬息可顛倒眾生似的:“相思,不過是你自己的心思,你自己應當最清楚。”
她素手遙遙的一指,那布滿赤華的紅色光幕下,一根光華大盛的紅線。
我如被魅惑了一般,情不自禁的走到了那裏,卻又踟躕的退了幾步,毀人姻緣本是要獲罪,若我毀了這天帝掌上明珠的姻緣,我又該如何自處?正當我準備疾步離去的時候,一道罡風側轉而來,如流星般墜在紅線上。
那線,斷了。
我大驚失色,宛若醍醐灌頂之時卻被斷裂時的戾氣所傷,跌跌撞撞倒在一五稜青桐樹下,而此時月容卻正立在不遠處,雙眉緊蹙,而那公主則泣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月容,我不過與她論了幾句,便毀我姻緣,如此毒蠍心腸,讓我如何與父帝交代?”
說罷還不忘以衣袖拭淚,這樣秋水橫波,弱不禁風的樣子,就算是女子看了,也要心疼三分。
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留與我。
不過翌日,我便被臨了仙旨降罰,我向他所居的渡緣殿不舍三拜後,一等再等。他沒有出來,看我一眼,我淒涼的笑著,周身隻覺蕭瑟,我取下那白玉梳,青絲隨即散下,長及腳踝如墨瀑,辛夷深紫色的花瓣萎靡墜落,有一瓣穩穩被我握在掌心,和那白玉梳一起,許久,我將他們盡數擲下台階,躺在青色的苔蘚裏被煙雨潤色著。
我喃喃地說,師父,為什麼你也和他們一樣,不過隻因她的片言隻語,便加罪於我,我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他人的看待我也不屑了,但是師父,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沒來送我,我會很傷心。或許,你真的認為我是你的一個麻煩?
我低笑了幾聲,前往東望山見了白澤仙獸,我勾起唇,緩緩的順了順他雪白的麟毛,顫抖著雙手為他係上了青玉瓔珞,原來他並不是如傳說般那麼烈性,他在愣了一愣後,蹭了蹭我的手,我戀戀不舍的收回,然而第二個刑罰,卻是下界嚐十世輪回之苦。
忘川河岸,奈何橋畔,我手中顫巍巍所端著的,便是我一直深惡痛絕的孟婆湯,晦暗的陰火光給這碗湯攏上一抹淡淡的琥珀色,喝下去,能忘掉塵世間的苦與愁,哀與樂。但我在靜靜聆聽完孟婆所說的那個不忘的法子後,卻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忘川河,
猶記居於天淨仙洲的司命星君曾因編纂姻緣簿之由多次來往於東陵,與師父那是數萬年的交情,我一次駐窗偷聽一番,記得他隱隱約約談起男歡女愛一句:“若是心悅一人,必是日夜有十中之九是在念著他,思著他,若他展顏一笑,你反會比他更為欣喜;若他悲泣難抑,你會更是心痛不已。若你能為他生死從容而赴,那麼,你便是愛上他了。”
當時我不禁愕然,不知愛一人比曆劫飛升還要難上一難,而師父隻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所言詳情,我淨是忘矣。
但我墮在忘川河中千年傾負一日之痛,當年所想,我無暇顧及,徹骨成灰的痛,直至十世內,身上仍然疤痕縱橫,令人膽戰心驚,我什麼也不想多說,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我隻盼他能來看我一眼,便是足矣。
於是在千回百轉,我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等候,千年後,心寒淚枯。
我仍是一襲白衣,姿容未改。
你說你歡喜我白衣不染纖塵,為此我等待千年仍是舊時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