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應該便是聖皇所說的“賽裏斯”國了。甘伯雷想著。賽裏斯一詞,在他故鄉便是“絲”之意。傳說極東之處,有一個賽裏斯國,盛產絲綢,遍地黃金,人民富足無比。這個傳說由來已久,甘伯雷學中原話之時更是聽過不知多少遍,時時豔羨不已,連做夢都做到了好幾遍。隻是向東而來,破城無數,卻是越走越似蠻荒,到西原後更是連城池都看不到了,哪裏有傳說中賽裏斯國的半點痕跡?正當他有些懷疑傳說隻是以訛傳訛之時,眼前這楚都城讓他重新燃起了信心。
這兒縱不是賽裏斯國,也必定是賽裏斯國的西部邊陲。想到這兒,甘伯雷亦是籲了一口氣。隻是這口氣尚未籲完,耳畔傳來了一聲巨響。
那是一聲鍾鳴。鍾樓離迎賓閣甚近,這兒聽來更是如雷灌耳。甘伯雷吃了一驚,叫道:“出什麼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來下的,乃是勸降書。若是阿史那帝基大汗惱羞成怒,不顧一切拿自己腦袋祭旗,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他剛問出,邊上一個雜役也急匆匆跑到窗前向外看著,說道:“大鍾響了!”
這雜役的口氣也有些激動。甘伯雷道:“敲這大鍾,有什麼事發生了麼?”
這雜役雖然是做些雜事的,卻也頗有見識,知道甘伯雷擔心什麼,說道:“這是大帥召集全城老小,有至要之事要全體城民商議。甘先生請放心,縱然勢必要有一戰,甘先生也不必擔心安危。”
甘伯雷聽這雜役說得不卑不亢,更是又驚又佩,心道:“楚都城裏連一個尋常雜役也如此大度,隻怕泰希禮元帥要啃上硬骨頭了。”其實他也不知楚都城全民皆兵,迎賓館裏也不會有閑人,這些雜役平時都是軍人,有事了才來臨時充任雜役。和甘伯理說話的這人,實是仁字營的一個什長,也是個小軍官,自然談吐大為得體。
此時薛帝基已登上了城,正向城民演說楚都城麵臨之時。迎賓館離那兒雖然甚近,但薛帝基的聲音卻是完全聽不到的。過了片刻,忽然間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呼喝。開始時呼喝還有些亂,甘伯理亦聽不清楚,但隨之聲浪越來越整齊,已能聽清。不過甘伯理學會中原話後用得並不多,聽不出在喊些什麼,隻知是兩句話。正待問問那雜役,卻聽那雜役喃喃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八個字,是當初楚都城麵臨五萬中原討伐軍時薛庭軒喊出來的。那時說出這八字,五德營上下其實都已覺毫無生理,但在眾誌成城之下,楚都城最終化險為夷。從那一天起,這八字也已成了五德營的信念。不僅是經曆過當年那場生死大戰的,就算是新長成的二三十歲年紀這一代,同樣感同身受。
甘伯理皺了皺眉。他其實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句成語,隻是有“寧為”、“不為”這樣的連貫詞,呆子都懂其中的意思。
看來勢必一戰了。甘伯理想著。他進入楚都城來,對這座城的觀感甚好,實是不想與之衝突,本來也打好了在泰希禮元帥麵前為楚都城說些好話,盡量優待他們的心思。隻是看來這一切都沒用了,戰爭的獠牙最終還是伸到了楚都城。很快,這座城也會與過往那些堅守不降的城池一樣,成為一片廢墟了吧。
他想著,心裏已是一陣陣的刺痛。
楚都城的決策已下,回書便快了。從年輕的阿史那帝基大汗手中接過回書,甘伯理行了一禮,跳上馬出了城。
在城頭的大旗下,看著此人的背影漸漸遠去,薛帝基小聲道:“鬱父,楚都城也要到最後一刻了吧?”
這句話聽來極是喪氣,司徒鬱小聲道:“薛帥,我即刻安排人手,保護你出城。”
薛帝基淡淡一笑道:“鬱父,你錯了。帝基此生,一直沒能有什麼作為,本以為定要辱沒了父親的英名。此番有這留名後世的良機,豈能錯過?我要讓後世都傳說,楚都城的薛帝基,縱然英年早逝,也是個不曾讓父親蒙羞的英雄!”
他說得並不響,但極是沉著。司徒鬱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庭軒死後,他一手操辦楚都城事項,巨細無遺,薛帝基幾乎從不插手。在司徒鬱眼裏,薛帝基雖然還不算紈絝子弟,卻也有些公子哥習氣。此時才知道,自己實是錯得太多了,薛帝基年紀雖輕,但在這年輕人的心底,燃燒著的仍是五德營曆代英雄生生不息的熱血。假以時日,薛帝基說不定真的能夠重振旗鼓,讓五德營再一次威名遠揚。
隻是,這一切都隻是夢想了吧。司徒鬱想著。可是,縱然隻是夢想,也將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即使隻是如流星劃破天際的一瞬。這一刻,司徒鬱心中久違的熱血也似沸騰起來。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楚”字大旗,高聲笑道:“不錯,薛帥,恕老臣失言。”
當楚都城向葵花王軍回以戰書之後的第二日,遠征軍已率阿史那部從征軍抵達了楚都城軍。遠征軍共有兩萬人,阿史那部則派出了一萬人從征。
雖然守城較為有利,一般來說,攻方至少得有守方的三到四倍兵力方能攻下,但現在攻方已達三萬,楚都城裏滿打滿算不過八千。就算這八千兵,也有將近一半年過四旬,還有不少來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戰鬥力並不強。真正稱得上精銳的,不過三千餘人,基本上也就是五德營仁、義、信、廉、勇五營中的廉、勇兩營而已。因此這兩營被安排在正門處,另三營防守其他三門。
魏懷貞是廉字營哨官,負責正門左側城頭。他持槍站在雉堞後,看著城下湧動的軍隊。葵花王朝遠征軍,這支來自極西的軍隊,軍容整齊得讓人膽寒。他生在西原,長在西原,說實話,從未見過如此嚴整的部隊。就算五德營,軍容看上去也頗有不如。
隻消布置停當,馬上就要開始進攻了。魏懷貞的心裏卻異樣地平靜,也更加坦然。如果說先前在廣場上聽著人們呼喊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時,他也有幾分立挽狂瀾的豪氣,但見到遠征軍的軍容那一刻,他已清楚地知道,楚都城是守不住了。兵法中,有“五勝”之說,所謂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禦者勝。這五勝中,大概隻有“上下同欲”一條才勉強符合。但僅僅這一條,實是差得太遠了。現在五德營人才凋零,隨著宿將一個個老去,再沒有誰能挑起大梁來。包括薛帥自己,年輕德薄,實是壓不住陣腳。太宰雖然有威望,可他從來就不是個戰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