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落日大旗(中)(1 / 3)

此時司徒鬱已到了帥府,門前站崗的兩個士兵一見太宰前來,齊齊打了個立正。司徒鬱跳下馬,讓幾個隨從在外等候,上前道:“薛帥在裏麵麼?”

一個衛兵道:“大帥在後院練箭,今天未曾出去。”

薛帝基今年才二十出頭,正在少年。因為自知資曆淺薄,因此一切都聽從司徒鬱的安排,很少過問實際事務。西原一帶最重英豪,他又是將門之子,因此每天都是習練弓馬,年紀雖輕,槍術箭術卻都已非同凡響。帥府後院也不是個花園,其實是個武場。當司徒鬱進來時,薛帝基正彎弓搭箭,在射百步外的一個靶子。

尋常強弓,射到數十步外已相當遠了。薛帝基能射百步靶,實已非同泛泛。見司徒鬱過來,他放下了長弓道:“鬱父,您來了。”

司徒鬱是他父親托孤之臣,薛帝基對他也是視同父親,因此平時都以“鬱父”相稱。司徒鬱行了一禮道:“薛帥,方才城中來了一個葵花王軍的特使。”

薛帝基一怔:“葵花王?真有這王?”

去年司徒鬱便和他談起過這個傳說,但薛帝基也覺這消息太過虛無飄渺,多半是西原一帶以訛傳訛而來。西原本來就不是個安穩的所在,各部族間紛爭不斷,說不定隻是幾十個人的小部族間一場仇殺,被傳到此處後就成了支所向披靡的神秘軍隊,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現在聽司徒鬱說葵花王朝的特使居然到了,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是。特使所下書中,還附有阿史那部的書信。”

薛帝基的眉頭皺了皺:“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是薛帝基的母係所出,他另一個名字便是“阿史那帝基”。因此雖然現在阿史那部與五德營關係不甚好,但薛帝基對他們仍存一分好感。司徒鬱道:“是。阿史那部已降伏於葵花王朝。”

“什麼!”

薛帝基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前一步道:“鬱父,這是真的麼?”

司徒鬱點點頭道:“真的。信中,要我們也降於葵花王朝,說若是不降,則玉石俱焚。”

薛帝基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陰翳。他有個英雄蓋世的父親,隻是當他懂事時,父親的榮耀盡成往事,楚都城也僅可算得勉強支撐而已。他年紀不大,但在西原,實是看慣了爭雄逐利、弱肉強食。有實力的一方,對弱勢一方從來都是斬盡殺絕,毫不留情。西原三大勢力中,仆固部與楚都城勢成水火。當年薛庭軒以小克大,以鐵腕手段刺殺了仆固部前任台吉赫連突利,將仆固部收歸麾下,東征時亦征調仆固部重兵以充前驅。在東征中,這支仆固部部隊損失慘重,更是讓仆固部對楚都城的恨意增加了一分。現任仆固部台吉賀蘭如玉是赫連突利的女婿,對楚都城更是恨之入骨,若非有阿史那部牽製,賀蘭如玉隻怕早十幾年就已將楚都城滅掉了。隻是現在阿史那部已投降葵花王朝,楚都城實已失去最後一道屏障,縱不亡於葵花王朝,也終要亡於仆固部。薛帝基縱然年輕,這一點卻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喃喃道:“難道隻有降伏一途可走麼?”

司徒鬱眼裏閃過一絲異光,也壓低了聲音道:“楚都城存亡,已在薛帥一念之間,還請薛帥從長計議。”

薛帝基怔了怔,才慢慢道:“鬱父,這從長計議,到底是怎麼個計議法?”

司徒鬱亦是一陣語塞。半晌,他方道:“薛帥,此事已非一己之念所能決定,此際當擊響大鍾,由楚都城全體民眾決定。”

楚都城中央廣場的望樓上,有一口絕大的銅鍾。這口鍾輕易,一旦敲響,便是有事關生死的大事發生,全城軍民都會齊聚中央廣場。自從五德營來到西原,數十年間這口鍾一共也就敲響過三次,現在,勢必要敲第四次了。薛帝基想了想,重重一點頭道:“鬱父所言極是。馬上出發去中央廣場,此事當由全體城民來決定。”

他還是個稚氣尚未脫盡的少年,更因為事事都倚仗司徒鬱做主,都不習慣做什麼決定。但一旦下了決定,他血管中傳承自父親的鮮血仿佛一下燃燒起來,人也刹那間成熟了許多。司徒鬱見薛帝基決心已下,說道:“如此也好。待全城父老兄弟決定如何,我們再給那特使寫回書。”

司徒鬱嘴上這般說,心裏卻是刀絞一般疼痛。他遠比薛帝基看得清楚,楚都城能在西原挺立到現在,靠的就是阿史那部、仆固部與五德營的三方牽製。這三方勢力互相忌憚,這才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然而葵花王朝的出現卻是打破了這一平衡,等如一具三足之鼎,一足已折,勢難再立於地上。連阿史那部都已降伏,楚都城眼下已是腹背受敵,再不可能獨善其身。可是司徒鬱雖然並不是隨五德營從中原而來的老兵,卻也深知五德營這支曾經名滿天下,號稱天下第一強兵的驕傲。盡管時過境遷,現在的五德營已基本上是第三代人了,可是這分驕傲卻半分未減。在五德營剛進入西原未久,中原出動了前所未有的五萬大軍前來討伐,當時人人都覺不可能得勝了,但也幾乎人人喊出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口號。在楚都城全體軍民的心中,寧可一死,亦不屈膝,這念頭已是根深蒂固,再不能移。自己若是提出投降一說,隻怕縱然是受薛庭軒托孤的太宰,也會被楚都城上下唾罵得體無完膚。可是讓城民決定的話,又等如自絕了生路。

薛帥,你若還在世的話,會怎麼選?

司徒鬱的眼裏有些茫然。隻是他也知道,薛庭軒若是仍然在世,也不會有別的選擇。與其跪著生,兀寧站著死。五德營一退再退,現在已是退無可退,也僅有這一條路可走。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知何時,司徒鬱眼裏已有些濕潤。許多年前,當楚都城麵臨著幾乎同樣的絕境時,全城上下慷慨激昂地喊出了這八個字。

但願這一次,仍能出現奇跡。司徒鬱想著。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卻仍是疼得仿佛在滴血。因為他知道,這個奇跡實在太渺茫,太不可能出現了。然而,就算命中注定要結束,這樣也是一個最好的結束吧。

他昂起頭,眼裏除了悲哀以外,也有著一絲異樣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五德營那已逝的久遠光榮,

此時甘伯雷正在楚都城的迎賓閣中休息。迎賓閣是迎接各方來使的所在,當初薛庭軒成為天可汗時,迎賓閣中座無虛席,以至於有些小部族隻能另外找地方暫住,但現在卻是空空蕩蕩,整座樓隻有甘伯雷一個客人。

這楚都城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甘伯雷想著。這一路過來,經過的大小國家已有十餘個,城池更不下百餘。總而言之,越往東走,就越近乎蠻荒。到了西原,更都是些遊牧部族,住的也都是些穹廬,讓他一直對這片土地心存鄙視。隻是到了楚都城裏,卻發現此間大不一樣,人們的服飾遠比另外部族整潔,舉止也大為得體,實在不可歸於蠻族一列。至於飲食,不似別的部族那樣盡是些粗獷之極的烤肉烤餅,更是精潔異常。此時放在甘伯雷麵前的,是四碟小食,一碗粥。小食兩葷兩素,素的是幹果鮮蔬,尚且罷了,葷的是一碟糟馬肉,一碟白切羊肉。糟馬肉紅豔似火,白切羊肉卻是如雪之白。馬肉肉質甚粗,羊肉卻有膻味,但這兩碟肉卻毫無異味,細膩鮮美。甘伯雷心想世上都是衣食豐足後方能講究口腹之欲,楚都城的飲饌如此之精,看來確是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