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把青(2)(1 / 2)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事已經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裏好幾家人都遭了凶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裏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鬥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裏麵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紮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地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裏麵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製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杆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裏接過一碗薑湯,用銅匙羹撬開朱青的牙關,紮實地灌了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隻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薑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裏。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隻剩下了一把骨頭,麵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地掙紮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

“他知道什麼?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裏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麵上似哭似笑地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地啐了一口:

“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著便把朱青蓬頭垢麵地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鋪蓋一起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來到台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幹,裏麵的人四麵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裏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而我們空軍裏的康樂活動,卻並不輸於在南京時那麼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著節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鬧。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有人說曆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念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著摸彩,可是新生廳裏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泰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裏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汽球,有幾個穿了藍色製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汽球砰砰嘭嘭亂炸一頓,於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夥子中間,我的頭都發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裏,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裏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正當樂隊裏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著分外妖嬈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她的鋒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