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娟娟搬進我們金華街那棟小公寓時,我摟住她的肩膀對她說道。五寶死得早,我們那樁心願一直沒能實現,漂泊了半輩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頭。一向懶散慣了,洗衣燒飯的家務事是搞不來的,不過我總覺得娟娟體弱,不準她多操勞,天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來,一身憔悴,我對她格外地憐惜。我知道,男人上了床,什麼下流的事都幹得出來。有一次,一個老殺胚用雙手死撳住我的頸子,撳得我差不多噎了氣,氣呼呼地問我:你為什麼不喘氣?你為什麼不喘氣?五寶點大蠟燭的那晚,梳攏她的是一個軍人,壯得像隻大牯牛。第二天早上,五寶爬到我床上,滾進我懷裏,眼睛哭出了血來。她那雙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紅紅盡是牙齒印。
“是誰開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來,起身得特別晚,我替她梳頭,問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身後,雙手一直篦著她那一頭長發,沒有做聲。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來,”娟娟嘴裏叼著根香煙,滿麵倦容,“那時我才十五歲,頭一晚,害怕,我咬他。他揪起我的頭在床上磕了幾下,磕得我昏昏沉沉的,什麼事都不知道了。以後每次他都從宜蘭帶點胭脂口紅回來,哄著我陪他——”娟娟嘿嘿地幹笑了兩聲,她嘴上叼著那根香煙,一上一下地抖動著。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門口,當著隔壁鄰舍的人,指到我臉上罵:‘偷人!偷人!’我摸著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來。我爸弄了一撮苦藥,塞到我嘴裏,那晚,我屙下了一攤血塊來——”娟娟說著又笑了起來。她那張小三角臉,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輕輕地摩著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覺得好像在撫弄著一隻讓人丟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貓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們便一塊兒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見她那一頭長發在晚風裏亂飛起來,她那一撚細腰左右搖曳得隨時都會斷折一般,街頭迎麵一個大落日,從染缸裏滾出來似的,染得她那張蒼白的三角臉好像濺滿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這副相長得實在不祥,這個搖曳著的單薄身子到底載著多少的罪孽呢?
娟娟經常一夜不歸,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個悶熱的六月天,我躺在床上,等著娟娟,一夜也沒有合過眼,望著窗外漸漸發了白,背上都睡濕了。娟娟早上七八點才回來,左搖右擺,好像還在醉酒似的,一臉倦得發了白,她勾畫過的眉毛和眼眶,都讓汗水溶化了,散開成兩個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爛掉了。她走進房來,一聲不響踢落了一雙高跟鞋,掙紮著脫去了旗袍,身子便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我坐到她身邊,替她卸去奶罩,她那兩隻奶頭給咬破了,腫了起來,像兩枚熟爛了的牛血李,在淌著黏液。我仔細一看,她的頸脖子上也有一轉淤青的牙齒印,襯得她喉頭上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愈更鮮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來,赫然發覺她的手彎上一排四五個青黑的針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閉著眼睛,微弱地答道。說著,偏過頭,便昏睡過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地又兜上了心頭來。那晚柯老雄來到五月花,我派過麗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還遭他罵了幾句“幹伊娘”,偏偏他卻看上了娟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單幫的,聚賭吸毒,無所不來,是個有名的黑窩主。那時他出手大,耍過幾個酒女,有一個叫鳳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個月,便暴斃了。我們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說,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斂跡了幾年。這次回來,看著愈更驃悍了。娟娟當番的時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夥著一幫賭徒,個個嘴裏都不幹不淨地吆喝著。柯老雄脫去了上衣,光著兩隻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窩下露出大叢黑毛來,他的褲頭帶也鬆開了,褲上的拉鏈,掉下了一半。他剃著個小平頭,一隻偌大的頭顱後腦刮得青光光的,頂上卻聳著一撮根根倒豎豬鬃似的硬發。他的腦後見腮,兩片牙巴骨,像鯉魚腮,往外撐張,一對豬眼睛,眼泡子腫起,滿布著血絲,烏黑的厚嘴唇,翻翹著,閃著一口金牙齒。一頭的汗,一身的汗,還沒走近他,我已經聞到一陣帶魚腥的狐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