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橋榮記(1)(2 / 3)

包飯的客人裏頭,隻有盧先生一個人是我們桂林小同鄉,你一看不必問,就知道了。人家知禮識數,是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在長春國校已經當了多年的國文先生了。他剛到我們店來搭飯,我記得也不過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徑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開,坐下去便悶頭扒飯,隻有我替他端菜添飯的當兒,他才欠身笑著說一句:不該你,老板娘。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高高的,背有點佝,一杆蔥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裏,原該是副很體麵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發先花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著出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後領著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開雙臂,攔住來往的汽車,一麵喊著:小心!小心!讓那群小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隻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隻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麵去。

聊起來我才知道,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太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台,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間培道中學就是他辦的。盧老奶奶最愛吃我們榮記的原湯米粉,我還跟著我們奶奶到過盧公館去過呢。

“盧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從前到過你們府上的,好體麵的一間公館!”

他笑了一笑,半晌,說道:

“大陸撤退,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都燒光嘍。”

“哦,糟蹋了。”我歎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裏種滿了有紅有白的芍藥花。

所以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家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閑話也沒得。哪裏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裏有沙子,菜裏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裏,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鹵牛肝、百葉肚、香菜麻油一澆,撒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地端出來,我敢說,台北還找不出第二家呢,什麼雲南過橋米線!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

秀華是我先生的侄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大陸上一樣地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麻包工廠裏替人織麻線,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淨淨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

“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看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隻怕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