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突然雙手叉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凸了出來,喉頭發著呃呃的嗚咽,一臉紫脹,神情十分恐怖,好像真的快給人家扼斷了氣一般。我們都笑了,以為他在做戲,教主確實有戲劇天才,無論學什麼,都逼真逼肖。黑美郎說,教主原可以成為一個名導演的,可是他常酗酒,而且一身的傲骨頭,把明星都得罪了,所以一流片子,總也輪不到他去導。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教主放開了手對我們喊道,“小老弟,你們沒嚐過讓人家活埋的滋味,那就好像你的脖子給人家掐住了,喊不出聲音來,可是你的眼睛卻看得見他們的臉,耳朵聽得見他們的聲音,你看得見他們在水銀燈下拿著攝影機對準了你射,而你呢?你的脈搏愈跳愈慢,神經一根根麻死,眼睜睜的,你看著你的手腳一塊塊爛掉!所以我咬緊了牙關對我的白馬公子說:‘孩子,你一定要替我爭這口氣。’薑青是個好孩子,我實在不能怨他。《洛陽橋》在上海大光明開演的那天,靜安寺路上的交通都給擠斷了。當他騎著白馬,穿著水綠的絲綢袍子在銀幕上一亮相的那一刻,我在戲院裏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在心中喊了起來:‘朱焰複活了!朱焰複活了!’為了重拍《洛陽橋》,我傾家蕩產,導演他的時候,有一次,我把他的臉上打出了五條血印子來。可是有誰知道我心中多麼疼惜他?‘朱焰的白馬公子’,人家都叫他。薑青天生來是要做大明星的,他身上的那股靈氣——小老弟,你不要以為你們長得俊——你們一個也沒有!”教主朝著我們一個個指點了一輪,當他指到黑美郎臉上時,黑美郎把嘴巴一撇,冷笑了一聲,我們都大笑了起來。黑美郎自以為是個大美人,他說他將來一定要闖到好萊塢去,我們都勸他訂做一雙高跟鞋;他才五呎五吋,好萊塢哪裏有那麼矮的洋女人來和他配戲呢?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教主突然一把捉住了原始人阿雄的膀子,阿雄嚇了一跳,笑著掙紮了起來,可是教主狠狠地抓住他不放,白發蓬蓬的大頭擂到了阿雄臉上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孩子,’我說,‘你是個天才,千萬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道林萍是個不祥之物!那個小妖婦拋到地上連頭發也沒有傷一根,而且她還變成了天一的大紅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給他的那部跑車裏燒成了一塊黑炭。他們要我去收屍,我拒絕,我拒絕去認領。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馬公子——”教主的喉頭好像鯁住了一塊骨頭一般,咿哩喔嚕地漸漸語言不清起來:“燒死了——我們都燒死了——”他喃喃地念了幾句,他那雙碧熒熒的眼睛,閃得跳出了火星子來。阿雄掙脫了他,喘著氣趕快跑回我們堆子裏。教主倚在石欄杆邊,微微垂下了頭,一大綹花白的頭發跌掛了下來。他身後那輪又黃又大的月亮,已經往公園西邊那排椰子樹後,冉冉地消沉下去了,池子裏的荷花葉香氣愈來愈濃,黑美郎踮起了腳尖,張開手臂,伸了一個懶腰,哦哦地打了幾個嗬欠,我們都開始有了睡意。
有一個時期,一連幾個月,公園裏突然絕了教主的蹤跡。我們圈內謠傳紛紛,都說教主讓四分局的警察抓到監獄裏去了,而且據說他是犯了風化案——那是一個三水街的小幺兒傳出來的。那個小幺兒說,那天晚上,他從公園出來,走過西門町,在中華商場的走廊上,恰好撞見教主,他在追纏著一個男學生。那個小幺兒咂著嘴說:那個男學生長得真個標致!教主的樣子醉得很厲害,連步子都不穩了。他搖搖晃晃地趕著那個男學生,問他要不要當電影明星。那個男學生起先一麵逃,一麵回頭笑,後來在轉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張開手臂便將那個男學生摟到了懷裏去,嘴裏又是“洛陽橋”,又是“白馬公子”地咕噥著。那個男學生驚叫了起來,路上登時圍攏了一大堆人,後來把警察也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