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1 / 3)

每次總是這樣的,每次總要等到滿天裏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顆一顆,漸漸黯淡下去的時分,他才靠在新公園荷花池邊的石欄杆上,開始對我們訴說起他的那些故事來。或許是個七八月的大熱天,遊冶的人,在公園裏,久久留連不去,於是我們都在水池邊的台階上,繞著池子,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忙著在打轉轉。濃熱的黑暗中,這裏浮動著一綹白發,那裏晃動著一顆殘禿的頭顱,一具佝僂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過來,穿過去,一直到最後一雙充滿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樹叢中,我們才開始我們的聚會。那時,我們的腿子,已經酸疲得抬不起來了。

我們都稱他“教主”。原始人阿雄說:他們山地人在第一場春雨來臨的時節,少男都赤裸了身子,跑到雨裏去跳祭春舞,每次總由一個白發白須的老者掌壇主祭。那次我們在萬華黑美郎家裏開舞會,原始人阿雄喝醉了,脫得赤精,跳起他們山地人的祭春舞來。原始人是個又黑又野的大孩子,渾身的小肌肉塊子,他奔放地飛躍著,那一雙山地人的大眼睛,在他臉上滾動得像兩團黑火——我們的導演教授莫老頭說,阿雄天生來就是個武俠明星——我們都看得著了迷,大家框喝著,撕去了上衣,赤裸了身子,跟著原始人跳起山地的祭春舞來。跳著跳著,黑美郎突然爬到了桌子上,扭動著他那蛇一般細滑的腰身,發了狂一樣,尖起他小公雞似的嗓子喊著宣布道:

“我們是祭春教!”

除了他,你想想,還有誰夠資格來當我們祭春教的教主呢?當然,當然,他是我們的爺爺輩,可是公園裏那批夜遊神中,比他資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們猥瑣,總缺少像教主那麼一點服眾的氣派。因為教主的來曆到底與眾不同,三〇年代,他是上海明星公司的紅星——這都是黑美郎打聽出來的,黑美郎專喜歡往那些老導演的家裏鑽,拜他們的太太做幹娘。黑美郎說,默片時代,教主紅遍了半邊天,他看過教主在《三笑》裏飾唐伯虎的劇照。

“你們再也不會相信——”

黑美郎做作地咧開嘴巴,眼睛一翻一翻,好像喘不過氣來了似的。可是教主隻紅過一陣子,有聲片子一來,他便沒落了,因為他是南方人,不會說國語。莫老頭告訴黑美郎當時他們明星公司的人,都取笑教主,叫他:“照片小生朱焰。”那天晚上,在公園水池的石欄杆邊,我們趕著教主叫他朱焰時,他突然回過身來,豎起一根指頭,朝著我們猛搖了幾下:

“朱焰?朱焰嗎?——他早就死了!”

我們都笑了起來,以為他喝醉了。那晚教主確實醉得十分厲害,他那一頭花白的頭發,蓬得一綹一綹的,在風裏直打顫。他緊皺著眉頭,額上那三條皺紋陷得愈更深了,你看過嗎?一個人的皺紋竟會有那麼深!好像是用一把尖刀使狠勁劃出來的,三條,端端正正,深得發了黑,橫在他那寬聳的額上。高個子,寬肩膀,從前他的身材一定是很帥的,可是他的背項已經佝垂了,一徑裹著他那件人字呢灰舊的秋褸,走起來,飄飄曳曳,透著無限衰颯的意味。可是他那雙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麼呢?在黑暗裏,兩團碧熒熒的,就如同古墓裏的長明燈一般,一徑焚著那不肯消滅的火焰。

“你們笑什麼?”他看見我們笑做一團,對我們喝問道:“你們以為你們自己就能活得很長嗎?”他走過去,把原始人阿雄的胸膛戳了一下,“你以為你的身體很棒嗎?你以為你的臉蛋兒長得很俏嗎?”他倏地扳起了黑美郎的下頦,“你們以為你們能活到四十?五十?有的人活得長,喏,像他——”他指著公園圍牆邊一個擺測字攤正在合著眼睛點頭打盹的老頭兒。“他可以活到胡須拖到地上,臉上隻剩下幾個黑窟窿——還在那裏活著!可是朱焰死得早,民國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年,朱焰隻活了三年——”他掐著指頭冷笑了起來,“‘唐伯虎’?他們個個都趕著叫他,可是《洛陽橋》一拍完,他們卻說:‘朱焰死了!’他們要申報宣布朱焰的死亡:‘藝術生命死亡的演員。’他們把他推到井裏去,還要往下砸石頭呢。活埋他!連他最後喘一口氣的機會也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