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夜(1)(2 / 3)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發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餘教授,他裏麵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鬆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餘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隻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麵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餘教授在吳柱國對麵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餘教授,餘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籲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麵,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麵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誌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餘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麵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麵擦著,一麵覷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誌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餘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餘教授又喃喃地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隻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裏。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裏,便完了——”餘教授攤開雙手,幹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樣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仿佛聽說陸衝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陸衝的結局,我早料到了,”吳國柱歎道,“共產黨‘反右運動’,北大學生清算陸衝,說他那本《中國哲學史》為孔教作倀,要他寫悔過書認錯,陸衝的性格還受得了?當場在北大便跳了樓。”

“好!好!”餘教授突然亢奮了起來,在大腿上猛拍了兩下,“好個陸衝,我佩服他,他不愧是個弘毅之士!”

“隻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欷歔道,“當年陸衝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嚐不是?”餘教授也莫奈何地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衝、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籲著煙,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餘教授說道:

“你知道,嶔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製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製度’,學校裏,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製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京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吳柱國和餘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