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夜(1)(1 / 3)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餘嶔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餘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沉靜,隻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簷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餘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餘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簷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黴味。客廳裏的家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幾、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豎,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麵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餘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裏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倫詩集》中,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候,記下來的心得。

餘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地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隻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紮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曆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可是他太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隻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裏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陷落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那天在鬆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閑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泄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麵,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發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嶔磊——”

餘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餘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裏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