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正在鬧著要蔣碧月唱下去,蔣碧月卻搖搖擺擺地走了下來,把那位徐太太給抬了上去,然後對客人們宣布道:
“‘賞心樂事’的昆曲台柱來給我們唱《遊園》了,回頭再請另一位昆曲皇後梅派正宗傳人——錢夫人來接唱《驚夢》。”
錢夫人趕忙抬起了頭來,將手裏的茶杯擱到左邊的矮幾上,她看見徐太太已經站到了那檔屏風前麵,半背著身子,一隻手卻扶在插笙簫的那隻烏木架上。她穿了一身淨黑的絲絨旗袍,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貴婦髻,半麵臉微微向外,瑩白的耳垂露在發外,上麵吊著一丸翠綠的墜子。客廳裏幾隻喇叭形的座燈像數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嫋嫋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五阿姊,你仔細聽聽,看看徐太太的《遊園》跟你唱的可有個高下。”
蔣碧月走了過來,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參謀的身邊,伸過頭來,一隻手拍著錢夫人的肩,悄聲笑著說道。
“夫人,今晚總算我有緣,能領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參謀也轉過頭來,望著錢夫人笑道。錢夫人睇著蔣碧月手腕上那幾隻金光亂竄的扭花鐲子,她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一股酒意湧上了她的腦門似的,剛才灌下去的那幾杯花雕好像漸漸著力了,她覺得兩眼發熱,視線都有點朦朧起來。蔣碧月身上那襲紅旗袍如同一團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燒到了程參謀的身上,程參謀衣領上那幾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躍了起來。蔣碧月的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在她醉紅的臉上溜轉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眯成了一條縫,射出了逼人的銳光,兩張臉都向著她,一起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發油光的麵靨漸漸地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裏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枝調門低一點兒的笛子吧)。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姊姊,我們姊妹倆兒也來幹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姊姊,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姊姊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姊姊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嗬。他可不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杆紮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地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誌的夫人。錢鵬誌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誌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然而年輕人哪裏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隻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隻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姐姊命中招的冤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冤孽。我說。冤孽,我說。(吳師傅,換枝低一點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
沒亂裏春情難遣
驀地裏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那團紅火焰又熊熊地冒了起來了,燒得那兩道飛揚的眉毛,發出了青濕的汗光。兩張醉紅的臉又漸漸地靠攏在一處,一起咧著白牙,笑了起來。笛子上那幾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飛躍著。那襲嫋娜的身影兒,在那檔雪青的雲母屏風上,隨著燈光,仿仿佛佛地搖曳起來。笛子聲愈來愈低沉,愈來愈淒咽,好像把杜麗娘滿腔的怨情都吹了出來似的。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裏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吳師傅,低一點兒吧,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卻偏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紮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裏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白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淌著汗了。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著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那些樹幹子,又白淨,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裏麵赤裸裸的嫩肉來。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樺樹。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於是他便放柔了聲音喚道:夫人。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老五,錢鵬誌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老五,他喑啞地喊道,你要珍重嚇。他的頭發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隻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嚇,老五。他抖索索地打開了那隻描金的百寶匣兒,這是祖母綠,他取出了第一層抽屜。這是貓兒眼。這是翡翠葉子。珍重嚇,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輕。榮華富貴——隻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嗬。榮華富貴——可是我隻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隻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隻活過一次,懂嗎?妹子,你聽我說,妹子。姊姊不賞臉,月月紅卻端著酒過來說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兩泡水。姊姊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紅的,像一團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邊去。(吳師傅,我喝多了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