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遊園驚夢(2)(1 / 3)

“夫人最近看戲沒有?”程參謀坐定後笑著問道。他說話時,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十分專注似的,錢夫人看見他又露出了一口白淨的牙齒來,燈光下,照得瑩亮。

“好久沒看了,”錢夫人答道,她低下頭去,細細地啜了一口手裏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難得有好戲。”

“張愛雲這幾天正在國光戲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嗎?”錢夫人應道,一直俯著首在飲茶,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我還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她演過這出戲——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還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個宓妃和曹子建兩個人那段情意,演得細膩到了十分。”

錢夫人抬起頭來,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誰演得這般細膩呀?”天辣椒蔣碧月插了進來笑道,程參謀趕忙立起來,讓了座。蔣碧月抓了一把朝陽瓜子,蹺起腿嗑著瓜子笑道:“程參謀,人人說你懂戲,錢夫人可是戲裏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別在這兒班門弄斧了。”

“我正在和錢夫人講究張愛雲的《洛神》,向錢夫人討教呢。”程參謀對蔣碧月說著,眼睛卻瞟向了錢夫人。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過,買到了後排,隻見她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姊來請上席了。”

一個仆人拉開了客廳通到飯廳的一扇鏤空卐字桃花心木推門。竇夫人已經從飯廳裏走了出來。整座飯廳銀素裝飾,明亮得像雪洞一般,兩桌席上,卻是猩紅的細布桌麵,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銀的。客人們進去後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座。

“還是我占先吧,這般讓法,這餐飯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負了主人這番心意!”

賴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來,然後又招呼著餘參軍長說道:

“參軍長,你也來我旁邊坐下吧。剛才梅蘭芳的戲,我們還沒有論出頭緒來呢。”

餘參軍長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了一聲:“遵命。”客人們哄然一笑便都相隨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讓起來了,賴夫人隔著桌子向錢夫人笑著叫道:

“錢夫人,我看你也學學我吧。”

竇夫人便過來擁著錢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別人不好入座的。”

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帶笑瞅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麵,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從前錢鵬誌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錢鵬誌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過她輩分的,還數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誌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憐桂枝香那時出麵請客都沒份兒,連生日酒還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麵,而她那時才冒二十歲,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賣唱的嫁給小戶人家還遭多少議論,又何況是入了侯門?連她親妹子十七月月紅還刻薄過她兩句:姊姊,你的辮子也該鉸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他的孫女兒呢!錢鵬誌娶她那年已經六十靠邊了,然而怎麼說她也是他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錢鵬誌那十幾年,筵前酒後,哪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場麵,總是應付得妥妥帖帖的?走在人前,一樣風華翩躚,誰又敢議論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藍田玉了?

“難為你了,老五。”

錢鵬誌常常撫著她的腮對她這樣說道。她聽了總是心裏一酸,許多的委屈卻是沒法訴的。難道她還能怨錢鵬誌嗎?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錢鵬誌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她說清楚了:他是為著聽了她的《遊園驚夢》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紅說的呢,錢鵬誌好當她的爺爺了,她還要希冀什麼?到底應了得月台瞎子師娘那把鐵嘴:五姑娘,你們這種人隻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輕的,哪裏靠得住?可是瞎子師娘偏偏又捏著她的手,眨巴著一雙青光眼歎息道: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隻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還是什麼?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誌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她體驗得出錢鵬誌那番苦心。錢鵬誌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麵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裏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單就替桂枝香請生日酒那天吧,梅園新村的公館裏一擺就是十台,擫笛的是仙霓社裏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大廚師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