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國葬(2)(2 / 2)

“浩公——”劉行奇也滿臉淚水,淒憐地叫道,“我跟隨浩公三十年,從我們家鄉開始出征,北伐抗日,我手下士卒立的功勞,也不算小。現在全軍覆沒,敗軍之將,罪該萬死!還要受盡敵人的侮辱,浩公,我實在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劉行奇放聲大慟起來。

大陸最後撤退,長官跟章司令、葉副司令三個人,在海南島龍門港八桂號兵艦上,等了三天,等劉行奇和他的兵團從廣東撤退出來。天天三個人都並立在甲板上,盼望著,直到下了開船令,長官猶自擎著望遠鏡,頻頻往廣州灣那邊瞭望。三天他連眼睛也沒合過一下,一臉憔悴,驟然間好像蒼老了十年。

“你們長官,他對我——咳——”

老和尚搖了一搖頭,太息了一聲,轉身便要走了。

“副長官,保重了。”

秦義方往前趕了兩步叫道,老和尚頭也不回,一襲玄色袈裟,在寒風裏飄飄曳曳,轉瞬間,隻剩下了一團黑影。靈堂裏哀樂大奏,已是啟靈的時分。殯儀館門口的人潮陡地分開兩邊,陸軍儀隊刀槍齊舉,李浩然將軍的靈柩,由八位儀隊軍官扶持,從靈堂裏移了出來,靈柩上覆著青天白日旗一麵。一輛儀隊吉普車老早開了出來,停在殯儀館大門口,上麵佇立一位撐旗兵,手舉一麵四星將旗領隊,接著便是靈車,李浩然將軍的遺像豎立車前。靈樞一扶上靈車,一些執紼送殯的官員們,都紛紛跨進了自己的轎車內,街上首尾相銜,排著一條長龍般的黑色官家汽車。維持交通的警察憲兵,都在街上吹著哨子指揮車輛。秦義方趕忙將一條白麻孝帶胡亂係在腰上,用手撥開人群,拄著拐杖急急蹭到靈車那邊,靈車後麵停著一輛敞篷的十輪卡車,幾位年輕侍從,早已跳到車上,站在那裏了。秦義方踅到卡車後麵,也想爬上扶梯去,一位憲兵馬上過來把他攔住。

“我是李將軍的老副官。”

秦義方急切地說道,又想往車上爬。

“這是侍衛車。”

憲兵說著,用手把秦義方撥了下來。

“你們這些人——”

秦義方倒退了幾個踉蹌,氣得幹噎,他把手杖在地上狠狠頓了兩下,顫抖抖地便喊了起來:

“李將軍生前,我跟隨了他三十年,我最後送他一次,你們都不準嗎?”

一位侍衛長趕過來,問明了原由,終於讓秦義方上了車。秦義方吃力地爬上去,還沒站穩,車子已經開動了。他東跌西撞亂晃了幾下,一位年輕侍從趕緊揪住他,把他讓到車邊去。他一把抓住車欄杆上一根鐵柱,佝著腰,喘了半天,才把一口氣透了過來。迎麵一陣冷風,把他吹得縮起了脖子。出殯的行列,一下子便轉到了南京東路上,路口有一座用鬆枝紮成的高大牌樓,上麵橫著用白菊花綴成的“李故上將浩然之喪”幾個大字。靈車穿過牌樓時,路旁有一支部隊正在行軍,部隊長看見靈車駛過,馬上發了一聲口令。

“敬禮!”

整個部隊士兵倏地都轉過頭去,朝著靈車行注目禮。秦義方站在車上,一聽到這聲口令,不自主地便把腰杆硬挺了起來,下巴頦揚起,他滿麵嚴肅,一頭白發給風吹得根根倒豎。他突然記了起來,抗日勝利,還都南京那一年,長官到紫金山中山陵去謁陵,他從來沒見過有那麼多高級將領聚在一塊兒,章司令、葉副司令、劉副長官,都到齊了。那天他充當長官的侍衛長,他穿了馬靴,戴著白手套,寬皮帶把腰杆子紮得挺挺的,一把擦得烏亮的左輪別在腰邊。長官披著一襲軍披風,一柄閃亮的指揮刀斜掛在腰際,他跟在長官身後,兩個人的馬靴子在大理石階上踏得脆響。那些駐衛部隊,都在陵前,排得整整齊齊地等候著,一看見他們走上來,轟雷般地便喊了起來:

“敬禮——”

一九七〇年冬於美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