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附錄(1)(1 / 3)

白先勇的小說世界

《台北人》之主題探討

歐陽子

白先勇的《台北人》,是一本深具複雜性的作品。此書由十四個短篇小說構成,寫作技巧各篇不同,長短也相異,每篇都能獨立存在,而稱得上是一流的短篇小說。但這十四篇聚合在一起,串聯成一體,則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說之幅麵變廣,使我們看到社會之“眾生相”,更重要的,由於主題命意之一再重複,與互相陪襯輔佐,使我們能更進一步深入了解作品之含義,並使我們得以一窺隱藏在作品內的作者之人生觀與宇宙觀。

先就《台北人》的表麵觀之,我們發現這十四個短篇裏,主要角色有兩大共同點:

一、他們都出身中國大陸,都是……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灣這一小島的。離開大陸時,他們或是年輕人,或是壯年人,而十五、二十年後在台灣,他們若非中年人,便是老年人。

二、他們都有過一段難忘的“過去”,而這“過去”之重負,直接影響到他們目前的現實生活。這兩個共同點,便是將十四篇串聯在一起的表層鎖鏈。

然而,除此二點相共外,《台北人》之人物,可以說囊括了台北都市社會之各階層:從年邁挺拔的儒將樸公(《梁父吟》)到退休了的女仆順恩嫂(《思舊賦》),從上流社會的竇夫人(《遊園驚夢》)到下流社會的“總司令”(《孤戀花》)。有知識分子,如《冬夜》之餘嶔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橋榮記》之老板娘;有幫傭工人,如《那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有軍隊裏的人,如《歲除》之賴鳴升;有社交界名女,如尹雪豔;有低級舞女,如金大班。這些“大”人物、“中”人物與“小”人物,來自中國大陸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上海、南京、四川、湖南、桂林、北平等),他們貧富懸殊,行業各異,但沒有一個不背負著一段沉重的、斬不斷的往事。而這份“過去”,這份“記憶”,或多或少與中華民國成立到大陸淪陷那段“憂患重重的時代”,有直接的關係。

夏誌清先生在《白先勇論》一文中提道:“《台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因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時就有一度顯赫的曆史。”說得不錯,民國成立之後的重要曆史事件,我們好像都可在《台北人》中找到:辛亥革命(《梁父吟》),五四運動(《冬夜》),北伐(《歲除》、《梁父吟》),抗日(《歲除》、《秋思》),國共內戰(《一把青》)。而最後一篇《國葬》中之李浩然將軍,則集中華民國之史跡於一身:

桓桓上將。時維鷹揚。致身革命。韜略堂堂。

北伐雲從。帷幄疆場。同仇抗日。籌筆讚襄。

在此“祭文”中沒提到,而我們從文中追敘之對話裏得知的,是李將軍最後與共軍作戰,退到廣東,原擬背水一戰,挽回頹勢,不料一敗塗地,而使十幾萬廣東子弟盡喪敵手的無限悲痛。而他之不服老,對肉身不支的事實不肯降服的傲氣,又是多麼的令人心慟!

誠如顏元叔先生在《白先勇的語言》一文中提道,白先勇是一位時空意識、社會意識極強的作家,《台北人》確實以寫實手法,捕捉了各階級各行業的大陸人在來台後二十年間的生活麵貌。但如果說《台北人》止於寫實,止於眾生相之嘲諷,而喻之為以改革社會為最終目的的維多利亞時期之小說,我覺得卻是完全忽略了《台北人》的底意。

潛藏在《台北人》表層麵下的義涵,即《台北人》之主題,是非常複雜的。企圖探討,並進一步窺測作者對人生對宇宙的看法,是件相當困難而冒險的工作。大概就因如此,雖然《台北人》出版已逾三年,印了將近十版,而白先勇也已被公認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作家,卻好像還沒一個文學評論者,認真分析過這一問題。我說這項工作困難,是因《台北人》充滿含義,充滿意象,這裏一閃,那裏一爍,像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遺下遍處“印象”,卻仿佛不能讓人用文字捉捕。現在,我願接受這項“挑釁”,嚐試捕捉,探討《台北人》的主題命意,並予以係統化,條理化。我擬在個人理解範圍內,憑著《台北人》之內涵,嚐試界定白先勇對人生的看法,並勾繪他視野中的世界之輪廓。

我願將《台北人》的主題命意分三節來討論,即“今昔之比”、“靈肉之爭”與“生死之謎”。實際上,這種分法相當武斷,不很恰當,因為這三個主題,互相關聯,互相環抱,其實是一體,共同構成串聯這十四個短篇的內層鎖鏈。我這樣劃分,完全是為了討論比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