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之比
我們讀《台北人》,不論一篇一篇抽出來看,或將十四篇視為一體來欣賞,我們必都感受到“今”與“昔”之強烈對比。白先勇在書前引錄的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點出了《台北人》這一主題,傳達出作者不勝今昔之愴然感。事實上,我們幾乎可以說,《台北人》一書隻有兩個主角,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籠統而言,《台北人》中之“過去”,代表青春、純潔、敏銳、秩序、傳統、精神、愛情、靈魂、成功、榮耀、希望、美、理想與生命。而“現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亂、西化、物質、色欲,肉體、失敗、委瑣、絕望、醜、現實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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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是中國舊式單純、講究秩序、以人情為主的農業社會;“現在”是複雜的,以利害關係為重的、追求物質享受的工商業社會。(作者之社會觀)
“過去”是大氣派的,輝煌燦爛的中國傳統精神文化;“現在”是失去靈性,斤斤計較於物質得失的西洋機器文明。(作者之文化觀)
“過去”是純潔靈活的青春;“現在”是遭受時間汙染腐蝕而趨於朽爛的肉身。(作者之個人觀)
貫穿《台北人》各篇的今昔對比之主題,或多或少,或顯或隱,都可從上列國家、社會、文化、個人這四觀點來闡釋。而潛流於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魂之失落感,則源於作者對國家興衰、社會劇變之感慨,對麵臨危機的傳統中國文化之鄉愁,而最基本的,是作者對人類生命之“有限”,對人類永遠無法長葆青春、停止時間激流的萬古悵恨。
難怪《台北人》之主要角色全是中年人或老年人。而他們光榮的或難忘的過去,不但與中華民國的曆史有關,不但與傳統社會文化有關,最根本的,與他們個人之青春年華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係。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如樸公或李浩然將軍,創立轟轟烈烈的史跡,固然在他們年青時,或壯年時,其他小人物如盧先生(《花橋榮記》)或王雄(《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所珍貴而不能擺脫的過去,亦與他們的“青春”攸關:盧先生少年時與羅家姑娘的戀愛,王雄對他年少時在湖南鄉下訂了親的“小妹仔”之不自覺的懷念。(他們的悲劇,當然,在表麵上,也是實際上,導源於民國之戰亂)這些小人物的“過去”,異於樸公、李將軍,在別人眼中,毫無曆史價值,但對他們本人,卻同樣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台北人》中的許多人物,不但“不能”擺脫過去,更令人憐憫的,他們“不肯”放棄過去,他們死命攀住“現在仍是過去”的幻覺,企圖在“抓回了過去”的自欺中,尋得生活的意義。如此,我們在《台北人》諸篇中,到處可以找到表麵看似相同,但實質迥異的布設與場景,這種“外表”與“實質”之間的差異,是《台北人》一書中最主要的反諷(irony),卻也是白先勇最寄予同情,而使讀者油然生起惻憐之心的所在。
首先,白先勇稱這些中國大陸人為“台北人”,就是很有含義的。這些大陸人,撤退來台多年,客居台北,看起來像台北人,其實並不是。台北的花橋榮記,雖然同樣是小食店,卻非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的花橋榮記。金大班最後摟著跳舞的青年,雖然同樣是個眉清目秀靦腆羞赧的男學生,卻不是當年她癡戀過的月如。《一把青》的敘述者遷居台北後,所住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幹”。尹雪豔從來“不肯”把她公館的勢派降低於上海霞飛路的排場,但她的公館明明在台北,而非上海。《歲除》的賴鳴升,在追憶往日國軍之光榮戰績時,聽得“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卻不是“台兒莊”之炮火衝天!而是除夕夜人們戲放之孔明燈。《孤戀花》之娟娟,是五寶,又非五寶。《秋思》之華夫人,花園裏種有幾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卻非抗日勝利那年秋天在她南京住宅園中盛開的百多株“一捧雪”。《冬夜》裏餘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但他不是當年滿懷浪漫精神的餘嶔磊,卻是個一心想去美國大學念物理的男學生。竇夫人的遊園宴會,使錢夫人一時躍過時間的界限,回到自己在南京梅園新村公館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情景。但程參謀畢竟不是鄭彥青,而她自己,年華已逝,身分下降,也不再是往日享盡榮華富貴的錢將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