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對這些大陸人之“不肯”放棄過去,雖然有一點嘲諷的味道,但我認為卻是同情遠超過批評,憐憫遠超過譏誚。所以,我覺得,顏元叔在《白先勇的語言》一文中,說白先勇“是一位嘲諷作家”,容易引起誤解;而他說白先勇“冷酷分析……一個已經枯萎腐蝕而不自知的社會”,這“冷酷”二字,實在用辭不當。當然,白先勇並不似顏先生所說,隻處理上流社會(白先勇筆下的下流社會,真正“下流”得驚人)。但就是在處理上流社會時,他對其中人物之不能麵對現實,懷著一種憐惜,一種同情,有時甚至一種敬仰之意。譬如《梁父吟》。我覺得,白先勇雖然刻畫出樸公與現實脫節的生活麵貌,他對樸公卻是肅然起敬的。葉維廉先生在《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一文中,論白先勇的小說,寫道:
《梁父吟》裏的革命元老,叱吒風雲的樸公,現在已惺忪入暮年,他和雷委員對弈不到一個局就“垂著頭,已經矇然睡去了”。不但是革命的元氣完全消失了,而且還斤斤計較王孟養(另一革命元老)後事的禮俗,而且迷信;合於樸公那一代的格調已不知不覺地被淹沒……
我細讀《梁父吟》,卻和葉維廉有些不同的感受。如果我沒錯解,我想白先勇主要想表達的,是樸公擇善固執、堅持傳統的孤傲與尊嚴。從一開頭,白先勇描寫樸公之外貌,戴紫貂方帽,穿黑緞長袍,“身材碩大,走動起來,胸前銀髯,臨風飄然……臉上的神色卻是十分地莊凝”,就使我們看到樸公的高貴氣質與凜然之威嚴。而樸公事實上之“脫離現實”,恰好給予這篇小說適度之反諷,卻不傷害作者對主角的同情與敬意。樸公與雷委員對弈,“矇然睡去”之前,卻先將雷委員的一角“打圍起來,勒死了”。而他被喚醒後,知道身體不支,卻不肯輕易放棄,他說:
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改日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
此篇最末一段,白先勇描寫樸公住宅院子裏的景色:“……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隻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地發著一絲冷香。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地發得十分蒼碧。”盛開過的蘭花與殘苞,顯然影射樸公老朽的肉身。而“一條條地發得十分蒼碧”的葉子,應該就是樸公用以創建民國的那種不屈不撓、貫徹始終的精神吧!
《台北人》中之人物,我們大約可分為三類:
一、完全或幾乎完全活在“過去”的人。
《台北人》之主要角色,多半屬於這一型,明顯的如尹雪豔、賴鳴升、順恩嫂、樸公、盧先生、華夫人、“教主”、錢夫人、秦義方等人。不明顯而以變型行態表征的,如《一把青》之朱青與《那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這兩人都“停滯”在他們的生活慘變(朱青之喪夫,王雄之被人截去打日本鬼)發生之前,於是朱青變得“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裏的小夥子”;而王雄對麗兒之癡戀,卻是他不自覺中對過去那好吃懶做、長得白白胖胖的湖南“小妹子”之追尋。
白先勇冷靜刻畫這些不能或不肯麵對現實的人之與現世脫節,並明示或暗示他們必將敗亡。但他對這類型的人,給予最多的同情與悲憫。
二、保持對“過去”之記憶,卻能接受“現在”的人。
《台北人》角色中,能不完全放棄過去而接受現實的,有劉營長夫婦(《歲除》),金大班,《一把青》之“師娘”,《花橋榮記》之老板娘,《冬夜》之餘嶔磊與吳國柱等。他們也各有一段難忘的過去,但被現實所逼,而放棄大部分過去、大部分理想,剩下的隻是偶然的回憶。如此,負擔既減輕,他們乃有餘力挑起“現實”的擔子,雖然有時絆腳,至少還能慢步在現實世界中前行。這些角色對於自己被迫舍棄“過去”之事實,自覺程度各有不同,像“師娘”,就沒有自覺之悵恨,但餘嶔磊與吳柱國,卻對自己為了生存不得不采的態度,懷著一種說不出的無可奈何之惆悵。這份無限的感傷,反映在《冬夜》之結語中: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地下著。
白先勇對於這類型的人,也是深具同情之心的。而且,他的筆觸傳達出發自他本人內心之無限感慨:要在我們現今世界活下去,我們最大的奢侈,大概也隻是對“過去”的偶然回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