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沒有“過去”,或完全斬斷“過去”的人。
《台北人》中的這型人物,又可分二類,其一是年輕的一輩,也就是出生在台灣,或幼年時就來到台灣,而沒有真正接觸過或認識過中國大陸的外省青年男女。他們是沒有“根”、沒有“過去”的中國人。例如《冬夜》中的俊彥,《歲除》中的驪珠和俞欣,即屬於此類,他們因為沒能親眼看到國家之興衰,未曾親身體驗聯帶之個人悲歡,對於前一輩人的感觸與行為,他們或漠然,或不解,或缺乏同情,永遠隔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
另一類是“斬斷過去”的人。例如《冬夜》中的邵子奇,《秋思》中之萬呂如珠,《梁父吟》之王家驥,就屬此類。他們之斬斷過去,不是像朱青(《一把青》)那樣,由於“回顧”過於痛苦(朱青其實沒能真正斬斷),卻是因為他們的“理性”(rationality),促使他們全麵接受現實,並為了加速腳步,趕上時代,毫不顧惜完全丟棄了“傳統之包袱”。
惟獨對於這種為了“今”而完全拋棄“昔”的人,白先勇有那麼一點兒責備的味道。但是責備之中,又混雜著了解,好像不得不承認他們有道理:“當然,當然,分析起來,還是你對。”也可以說,白先勇的“頭腦”讚成他們的作風。但他的“心”,卻顯然與抱住“過去”的眾生同在。
讓我們比較一下《台北人》中兩個都是從外國回來的中年人:《梁父吟》之王家驥,和《思舊賦》之李家少爺,前者顯然是個很有理性、完全洋化、拋棄了中國傳統的人。他的父親王孟養(革命元老)去世,他從美國回來辦喪事,卻對中國人的人情禮俗非常不耐煩,也不了解,把治喪委員會的人和他商量的事情,“一件件都給駁了回來”。王家驥舍棄了傳統,失去了中國人的精神,但在現實世界中,他卻能成功,跟上時代潮流,不被淘汰。
李家少爺卻正相反:他也是中國舊式貴族家庭出身,父親當年也是轟轟烈烈的大將軍。他出國後,顯然因為突然離了“根”,不能適應外界環境,終於變成了一個白癡,我們不清楚他在國外,是否遇到什麼特別事故,引發導致他的精神崩潰。但我們卻知,他之退縮到癡癲世界,根本原因還是他不能接受現實,隻肯回顧,不能前瞻。
一個作家,無論怎樣客觀地寫小說,他對自己筆下人物所懷的態度(同情或不同情,喜歡或不喜歡),卻都從他作品之“語氣”(tone)泄露出來。我們讀《思舊賦》,可從其“語氣”感覺出白先勇對李少爺懷著無限憐惜之情。這使我聯想起美國文豪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在其巨作《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中,他對坎普生家庭(The Compsons)的那個白癡男子賓居(Benjy),也寄予同樣深厚的憐憫。事實上,雖然白先勇和福克納的作品,有很多不同處(譬如作品之“語氣”,白先勇冷靜,福克納激昂),我卻覺得此二作家有幾點相似:一、他們都偏愛喜回顧,有“情”,但逃避現實的失敗者,在《聲音與憤怒》中,福克納憐愛賓居,也憐惜蔑視肉體“貞操”的凱蒂(Caddy),更悲憫與死神戀愛、對妹妹懷著某種亂倫感情而最後自殺的寬丁(Quentin)。但他對坎普生家庭的兄弟姐妹中,唯一神經正常,有理性,抱現實主義的傑生(Jason),不但不同情,而且極端鄙視(白先勇對王家驥,倒無鄙視之意)。二、他們都采用癡狂、墮落、死亡等現象,影射一個上流社會大家庭之崩潰,更進而影射一個文化之逐漸解體。福克納所影射的,是美國南北戰爭之後衰微下去的“南方文化”(Southern Culture)。這“南方文化”之精神,頗有點像中國舊社會文化:農業的,尊重傳統與榮譽的,講究人情的,紳士派頭的。福克納對這被時代潮流所卷沒的舊文化舊秩序,也滿懷惦緬與鄉愁。所不同的,美國南方文化,不過一二百年的曆史。而白先勇所背負的,卻是個五千年的重荷!
靈肉之爭
靈肉之爭,其實也就是今昔之爭,因為在《台北人》世界中,“靈”與“昔”互相印證,“肉”與“今”互相認同。靈是愛情,理想,精神。肉是性欲,現實,肉體。而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靈與肉之間的張力與扯力,極端強烈,兩方彼此廝鬥,全然沒有妥協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