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橋榮記》之盧先生,來台多年,卻緊抱“過去”,一心一意要和他少年時期在桂林戀愛過而留居大陸的“靈透靈透”的羅家姑娘成親。這一理想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有了它,他不在乎也看不見現實生活的艱辛痛苦,因為他的“靈”把他的“肉”踩壓控製著。然而,當現實之重棒擊碎了理想,使他再也沒有寸步餘地攀住他那夢幻,“靈”立刻敗亡,“肉”立刻大勝,於是他搞上一個大奶大臀唯肉無靈的洗衣婦阿春,整日耽溺於性欲之發泄:既失去“過去”,就絕望地想抓住“現在”。但當他連醜陋的“現在”也抓不住時(阿春在盧先生房裏偷人,他回去捉奸,反被阿春“連撕帶扯”咬掉大半個耳朵),他馬上整個崩潰,而死於“心髒麻痹”。他之死,他之“心髒麻痹”,可以說是他的靈肉衝突引致的悲劇。
《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和盧先生的故事旨意,基本上很相似。王雄是個男傭,顯然沒受過什麼教育,對於自己的行為與感情,完全沒有了解力、反省力,但我們可從白先勇幾句輕描淡寫的對話敘述中,窺知這男主角對麗兒如此癡戀的原因:他要在麗兒身上捕捉“過去”。麗兒之影像,與他少年時代湖南鄉下訂了親的“小妹仔”,合而為一,他今日對麗兒之迷戀,其實正是他對“過去”的迷戀。如此,在他不自覺中,“過去”之魅影統攝著他——“靈”的勝利。這期間,“肉”也起來反抗,企圖將王雄拉往相反方向:那“肥壯”“肉顫顫”的下女喜妹,就是王雄體內的“肉”之象征,但“靈”的力量太強,擠壓“肉”於一角,“肉”完全抬不起頭,卻想伺機報複,這種靈與肉的對峙對敵,白先勇在幾句敘述中點出:
舅媽說,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衝,王雄一來便和她成了死對頭,王雄每次一看見她就避得遠遠的,但是喜妹偏偏卻又喜歡去撩撥他,每逢她逗得他紅頭赤臉的當兒,她就大樂起來。
然而時間不能永駐,麗兒必須長大。入中學後的麗兒之影像,就開始不再能符合凝滯於王雄心目中那十歲的“小妹子”之影像。而麗兒在實際生活上,開始脫離王雄,也是白先勇特意用外在現象,來投射王雄之內心現象。最後,當麗兒舍棄了王雄,也就是說,當“過去”舍棄了王雄,他的生活意義頓失,“靈”即衰萎。剩下的,隻是空空的“現在”,隻是肉體,隻是喜妹。但他那被閹割了的“靈”,哪裏肯就此罷休?他最後對喜妹之施暴,與自殺身亡,其實就是他的“靈”對“肉”之最後報複,最後勝利。可不是嗎,他死後,靈魂豈非又回麗兒家裏,天天夜裏在園子裏澆水,把那百多株杜鵑花,澆得很像噴出了鮮血,開放得“那樣放肆,那樣憤怒”!
過去是愛是靈,現在是欲是肉,這一主題含意,除了在上述二篇外,在《台北人》其他篇中,也時常出現。過去在南京,朱青(《一把青》)以全部心靈愛郭軫。現在,在台北,“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裏的小夥子”。過去,在上海百樂門,金大班曾把完整的愛給過一個名叫月如的男學生。現在,在台北夜巴黎,她為求得一個安適的肉身棲息處,即將下嫁老邁的富商陳發榮。“教主”(《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以前在上海,對那具有“那股靈氣”的薑青之同性戀,是愛情。現在,他與三水街小幺兒的勾搭,是肉欲。餘嶔磊(《冬夜》)的前妻雅馨,是靈,是愛,是理想。他現在的妻子,是他為了維持“肉體生命”(吃飯睡覺),被迫接受的醜陋現實。
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靈”與“肉”之不可能妥協,或“昔”與“今”之不可能妥協,歸根究底,起源於一個自古以來人人皆知之事實:時間永不停駐。時間,不為任何一人,暫止流動,青春,不為任何一人,久留一刻。盧先生一直期待,一心一意要和羅家姑娘成親,拾回“過去”。但誰能拾回過去?即使他住香港的表哥沒有騙他,即使羅家姑娘真的由大陸來到台灣與他成親,他怎能撿回失落的十五年歲月?單就“時間”的侵蝕這一點而言,她也已不可能再是相片中的模樣:“那一身的水秀,一雙靈透靈透的鳳眼,看著實在叫人疼憐。”而盧先生自己,“背有點佝……一頭頭發先花白了……眼角子兩抓深深的皺紋”,怎能和當年那個“穿著一身學生裝,清清秀秀,幹幹淨淨的,戴著一頂學生鴨嘴帽”的自己相比呢!如此,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愛情”與“青春”有不可分離的關係。人既不能長葆青春,愛情也隻在凝固成一個記憶時,才能持久(所以白先勇小說裏的愛情,必維係於生離或死別)。然而可憐的人類,卻往往不甘於隻保留一份記憶。他們要把這份凝固的過去,抓回移置現實中,以為這樣就能和從前一樣,卻不想到流動的時間,無法載納凍結之片刻。“過去”,永遠不能變成“現在”。如此,白先勇那些台北人,所追尋的理想,並非反攻大陸就能實現,而是根本不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