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討論“今昔之比”之主題時,我將《台北人》的人物分為三類,並指出白先勇對此三型人物之同情程度。現在我們亦可從靈肉觀點,作同樣之分析。白先勇給予最多悲憫的,是抱住“靈”而排斥“肉”的人,如盧先生和王雄(當然,我們亦可引申而包括所有活在“過去”中之角色)。但他顯示出這些人必將敗亡,因為大多的“靈”,太多“精神”,到底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對於隻有肉性而無靈性的人,如喜妹、阿春、餘教授現在的太太,白先勇則不同情,而且鄙視。但他又十分同情那些被現實所逼,不得不接受“肉”,卻保留“靈”之記憶而偶然回顧的人。如金大班、餘嶔磊。白先勇好像滿懷悲哀無可奈何地承認:人,要活下去,要不敗亡,最多隻能這樣——偶然回顧。
在《台北人》世界中,對過去愛情或“靈”的記憶,代表一種對“墮落”,對“肉性現實”之贖救(redemption)。如此,現實俚俗的金大班,在想到自己與月如的愛情時,能夠突然變得寬大同情,把鑽石戒指卸下給朱鳳和她肚裏的“小孽種”。“祭春教”的“教主”,之所以異於一批比他資格老的“夜遊神”,而有“那麼一點服眾的氣派”,是因他過去曾有三年輝煌的藝術生命(靈),並曾全心全意戀愛過他那個“白馬王子”。餘嶔磊接受了現實,卻還能保持人情與人性,是因他對前妻雅馨的愛情之記憶,以及他對自己參與五四運動的那種光輝的浪漫精神(靈)之偶然回顧。
生死之謎
而時間,無情的時間,永遠不停,永遠向前流去。不論你是叱吒風雲的將軍,或是未受教育的男工,不論你是風華絕代的仕女,或是下流社會的女娼,到頭來都是一樣,任時間將青春腐蝕,終於化成一堆骨灰。
一切偉大功績,一切榮華富貴,隻能暫留,終歸滅跡。所有歡笑,所有眼淚,所有喜悅,所有痛苦,到頭來全是虛空一片,因為人生有限。
人生是虛無。一場夢。一個記憶。
細讀《台北人》,我感觸到這種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潛流於底層。白先勇把《永遠的尹雪豔》列為第一篇,我覺得絕非偶然。這篇小說,固然也可解為社會眾生相之嘲諷,但我認為“象征”之用意,遠超過“寫實”。尹雪豔,以象征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她超脫時間界限:“尹雪豔總也不老”;也超脫空間界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她是“萬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風”之意象,暗示她是幽靈:“隨風飄蕩”,“像一陣三月的微風”,“像給這陣風薰中了一般”,“踏著風一般的步子”,“一陣風一般的閃了進來”。而她“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等等,明喻兼暗喻,數不勝數。加上任何與她結合的人都不免敗亡之客觀事實,作者要把她喻為幽靈的意向,是很明顯的。
我之所以強調白先勇故意把尹雪豔喻為幽靈,即要證明《台北人》之底層,確實潛流著“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為尹雪豔既是魔,既是幽靈,她說的話,她的動作,就超越一個現實人物的言語動作,而變成一種先知者之“預言”(prophecy),也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作者對人生的評語。其功效有點像希臘古典戲劇中的“合唱團”(Chorus),也類似莎士比亞《馬克白》劇中出現的妖婆。
所以,當尹雪豔說:
宋家阿姊,“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