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附錄(3)(1 / 3)

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對人世之評言,而當“尹雪豔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表麵意思指打麻將),互相宰割”,我們好像隱約聽到發自黑暗古墓後麵的白先勇的歎息:“唉,可憐,真正可憐的人類!如此執迷不悟!卻不知終歸於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豔,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臨下,俯視芸芸眾生,看著他們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然後,不偏不袒,鐵麵無私,將他們一個一個納入她冰冷的懷抱。

如此,《永遠的尹雪豔》,除了表麵上構成“社會眾生相”之一圖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隱形之“開場白”。這使我聯想起《紅樓夢》第一回中,亦有含義相差不遠的“預言”。即“跛足道人”口裏念著的: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但曹雪芹的“預言”是“明說”。白先勇的“預言”是采用現代文學技巧的“暗喻”。

與尹雪豔同樣深具含義的,是最後一篇《國葬》中,突然出現於靈堂的老和尚劉行奇。這和尚也不是“人”。他對著李浩然將軍的靈柩,合掌三拜,走了出去,回了秦義方兩句半話,掉了幾滴眼淚,便“頭也不回,一襲玄色袈裟,在寒風裏飄飄曳曳,轉瞬間,隻剩下了一團黑影”。尹雪豔如果是幽靈,劉行奇便是個菩薩,他悲天憫人——由於親身經曆過極端痛苦,而超越解脫,而能對眾生之痛苦,懷無限之悲憫。而老和尚那種因慟於世人之悲苦,連話都說不出來的胸懷,也正是《台北人》作者本人的胸懷。

不錯——白先勇是尹雪豔,也是劉行奇。既冷眼旁觀,又悲天憫人。是幽靈。是禪師。是魔。是仙。

另一方麵,我覺得白先勇也抱一種“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類似道家哲學之思想。憑著常人的理性與邏輯,“過去”應該代表死亡,“現在”應該代表生命。但在白先勇視界中,“昔”象征生命,“今”象征死亡。這一特殊看法之根結,在於白先勇將“精神”,或“靈”,與生命認同,而將“肉體”與死亡印證。如此,當王雄自殺,毀了自己肉身,他就真正又活起來,擺脫了肉體的桎梏,回到麗兒花園裏澆杜鵑花。郭軫與朱青的逝去了的愛情,是生命;但埋葬了“過去”的朱青,卻隻是行屍走肉。朱焰“隻活了三年”,因為隨著他“藝術生命”之死亡,他也同時死亡。

最後,我想借此討論《台北人》生死主題之機會,同時探討一下白先勇對人類命數的看法。我覺得他是個相當消極的宿命論者。也就是說,他顯然不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操在自己手中。讀《台北人》,我們常碰到“冤”、“孽”等字眼,以及“八字衝犯”等論調:會預卜凶吉的吳家阿婆,稱尹雪豔為“妖孽”。金大班稱朱鳳肚裏的胎兒“小孽種”。麗兒的母親戲稱她“小魔星”,又說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衝”。順恩嫂得知李長官家庭沒落情形,兩次喊“造孽”,而羅伯娘解之為“他們家的祖墳,風水不好”。樸公關心王孟養“殺孽重”。娟娟唱歌像“訴冤一樣”,“總司令”拿她的“生辰八字去批過幾次,都說是犯了大凶”。朱焰第一眼就知道林萍是個“不祥之物”。藍田玉“長錯了一根骨頭”,是“前世的冤孽”。

我必須趕快指出,我上麵舉的例子,若非出自作品中人物之對話,即是出自他們的意識,絕對不就代表白先勇本人的意思。事實上,這種談話內容,或思想方式,完全符合白先勇客觀描繪的中國舊式社會之實際情況。然而讀《台北人》中的某些篇,如《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或,更明顯的,如《孤戀花》,我們確切感覺出作者對“孽”之濃厚興趣,或蠱惑。白先勇似乎相信,人之“孽”主要是祖先遺傳而來,出生就已注定,根本無法擺脫。他好像也相信“再生”之說:前世之冤魂,會再回來,討債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