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節將近,宮裏各處張燈結彩,儲秀宮亦是如此,太監早早到內務府領了紅布燈籠,連宮女所住的長房也可以懸掛,所以閑暇時候,芙寧和小湛便各顯身手,打了極其好看又繁複的絡子掛到燈籠下麵,等到裏麵的燭火點亮,煞是好看。皇恩浩蕩,每到大的節氣下,皇帝都會恩準入宮三年及以上的宮女到東華門與爹娘見上一麵。小湛到月底剛好滿了三年,所以是在特赦的名單內。因與芙寧相處久了,便早已褪去當初的防備和冷漠,反倒十分交好。
夜裏,甬道裏的侍衛剛剛打了落更,芙寧才交了差事回到長房,見小湛借著燭火縫製衣裳,跳動的燭火將她的側臉照的若隱若現,芙寧打了洗臉水過來,瞧小湛認真的樣子,不由得笑道:“你進宮三年,還記得阿瑪額娘的衣裳尺寸呢,這樣巴巴的做起了衣裳,到時候不能穿可如何是好?”小湛喜洋洋的回道:“怎會不知,難不成你全忘了?”芙寧聽及此處,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隻瞧著燭火搖曳,明黃黃的燭火在燭芯上依附著,瞧的久了,似乎要將自己溺進去一般。小湛看她神色有異,便問:“說來也奇怪,八月節快到了,你這幾日總幫我縫鞋底衣裳,卻絕口不提你的家人,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月光透過窗子照著芙寧的側臉,似乎有無盡的悲傷圍繞著她,隻見她黯淡的瞧著腳尖,朱唇親啟:“都沒了。”
夜靜的像一汪池水一般,波瀾不驚。小湛在對麵的榻上睡的香甜,就連勻稱呼吸的聲音都聽的到。她很難睡個好覺,內心稍胡思亂想,便整夜難以入眠。她想起兒時阿瑪額娘帶她去郊遊,遠遠瞧見大片蓮葉熠熠的生長著,隱隱約約瞧見蓮葉下麵夾帶著蓮藕,阿瑪蹲在岸邊,將她攬於腿上坐著,慢吟吟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阿囡,長大了你便要做這樣的人。”印象裏隻曉得自己當時聽不懂,巴巴的盯著裏麵一株又一株的荷葉,綠茵茵的真是好看,想要摘下一朵來。阿瑪額娘拗不過她,隻能叫了個船家過來。剛踏上船,她就極其喜歡這種失重、腿一下子酥軟的感覺,額娘怕阿瑪照顧不好,伸手將她攬了過來,她就勢一轉身,伸手就要摘那蓮藕,隻覺得腳底一滑,一下子掉進了水裏。再醒來的時候,卻見屋子裏空蕩蕩的。她才六歲,親眼瞧見院裏的阿瑪,長矛刺入他的體內,隻一瞬間,侍衛便將他甩了出去,阿瑪側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瞧著她,沒有再動彈過。額娘哭喊著跪在地上,拖著侍衛的腿不讓他離開,那人一腳踢開,雙手捧著長矛往下一插……她可能收到了驚嚇,隻愣愣的站在那裏,侍衛掃望了一圈,指著她:“皇上有旨,凡罪犯子女,一律帶走,沒入辛者庫。”後來旁係的表姊嫁入太子府為側福晉,向太子求了情,才將她發配到太子府為奴,那時表姊說,阿瑪是因為‘文字,獄’枉死,不過是幫學府裏的公子哥裱了一幅畫,卻因那公子哥卷入反清複明的詩賦裏,便不論青紅皂白處死了阿瑪。
那時候的芙寧極其痛恨皇帝,為了滿足日益膨脹的帝王權利,竟讓她家破人亡。然而時過境遷,事情過去良久,她便也看的開了……
外頭還是起了風,呼呼的打了窗紙,她披了一件外衣想出去走走,接近八月節,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門口懸掛的兩盞燈籠紅彤彤的照在門前的青磚上,芙寧瞧了瞧腳下單薄而細長的身影,隻覺得冷風灌入衣襟,她攏了攏外衣,想起屋裏還有縫補衣服的廢布料,便動了念頭。
小廚房右側有一條狹長又窄的甬道,她瞧四下裏無人,隻需繞過守夜的宮女便沒人會察覺,她一手拿著小巧的八寶燈,一手拎著一個小鐵桶,躡手躡腳的穿過長房,見一個宮女坐靠在殿門口昏昏欲睡,她快步走過,繞著小廚房便往甬道走。
月下,芙寧用打火石擦了火花,那火苗便迫不及待的蔓延到小布料角上,她雙膝跪地,將舊布料一塊塊添入火中,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哀悼念。
忽聽牆外花草竄動,她趕忙熄了火,悄然從牆縫裏望去,原來是禦花園的樹木隨風發出的聲音罷了。火已經熄了,她隻靠著牆角坐了下來,聽著牆外沙沙的落葉聲,不禁感慨良多,隻低聲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卻聽牆邊一個低沉的男聲:三杯兩盞殘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芙寧心下驚恐萬分,奪聲問道:“是何人?!”
牆外隻稍微頓了頓,便說:“我是巡視的侍衛,你是何人?”
芙寧這才舒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望侍衛大人對今日之事保密,奴才告退。”說著便提起八寶燈慌慌張張的往長房走去。
他聽裏麵再無動靜,隻淡淡一笑:“回去吧。”身旁的太監應聲:“嗻。”說罷走在前麵遮擋斜枝茂葉,他信手走過,最終消失於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