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爺爺也不趕我,一直到我在他的皮大衣裏沉沉入睡,才讓表哥把我抱到你奶奶的房裏。
我至今都還記得,當我把你媽媽和剛剛出生一周的你,從婦幼保健院接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會對著我笑了,似乎在逗我,讓我也笑。
雖然我很想笑,也應該笑。
兒子!我懷裏抱著的不正是我的兒子嗎!僅此一件喜事,就比一萬個理由都要充分。
但我笑得很勉強,因為我在當時的中國是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甚至不是人。
五十年代初,我曾經在雲南邊疆一個僚族寨子裏生活過,那時,傣族寨子裏突然會在正常人中間指認出一個痞帕(厲鬼)來,這個被指認的厲鬼,從被指認那一刻起,就是非人了。
人們義憤填膺地焚燒他(或她〉的房屋,把他(或她〉驅逐到叢林中的痞帕寨裏去居住,罾那裏住著從各個寨子趕出來的痞帕。
麻風病人聚住的寨子還有人給他們送食物,遠遠地和他們說話,也不挨打。
痞帕就不同了,誰都不理他們,誰都可以打罵他們。
因為人們認為他們(或她們)在人群中會製造災難,大人、小孩都遠遠地避開他(或她那時我覺得不可理喻,這當然是由於愚昧、怯懦,對自己的命運缺乏信心的緣故。
我相信他們一旦有了文化、科學知識,像我們一樣文明的時候,就會覺得十分可笑而又可悲了。
沒想到,五十年代後期,在全國的知識分子中指認出幾十萬痞帕(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兒子!你出生的時候,你爸爸就是一個痞帕。
人們都確信我是厲鬼,確信我就是他們危險的階級敵人。
誰也不會想一想:這個人是否真的是他們的敵人?我在一個工廠裏被強迫勞動,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當麵責罵我,羞辱我。
如果不是我初生的兒子逗我笑,我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的。
我笑了,笑得很痛苦,你當然記不得了,我的笑容一定很難看。
你的媽媽因為生病,沒有奶喂你。
第一天就給你喂牛奶,奶瓶是新買來的。
我和你媽媽想當然地在乳膠奶嘴上用針紮了一個孔,以為這樣你就可以吸到奶水了。
誰知道,你用盡力氣都沒能吸到一滴奶水,吸幾口就大哭幾聲,再吸,還是沒吸到奶水。
你哭得我們又怕又急,我們曾經聽人說,嬰兒如果把力量用盡了,就不能吸奶了。
急中生智,我和你媽媽想到鄰居家的繼娘,當時她已是近七十歲的人了,她一定有生兒育女的經驗。
你媽媽立即跑去問她。
她看見你媽媽手裏拿著奶瓶,一腦門都是汗,沒等你媽媽開口她就笑了:要用燒紅了的針紮奶嘴才能吸得出奶水!你們啊!唉!沒把孩子累壞吧?快!重新紮!果然,用燒紅了的針在奶嘴上紮了孔,再把奶嘴送進你的小嘴裏,你就吸到奶水了,吸飽了奶水就微笑著睡著了。
晚上,我想帶你睡覺,讓你睡在我的懷裏。
你出生在冬天,我怕你凍著,用被子蓋住你的臉。
你不斷地往上爬,要把頭露出來。
我再把你往下拉,一小會兒,你就又受不了啦,再往上爬。
我們兩個人的戰爭持續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