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常遠在政法大學昌平校區食堂附近遇到了剛從西藏回來的海子。海子興高采烈地向他說起了西藏之行,說起了那兩尊佛像。他還說自己當時沒帶多少錢,是蹭火車回來的。這時的海子囊中羞澀,他說他想去商店買個東西都沒錢。於是,常遠將身上僅有的十元錢給了海子,還騎車帶了他一段。海子是個很重情義的人,他珍視友情,珍視紅塵相遇的緣分,他對所有朋友都以心相交,所以朋友們也願意幫他。隻不過,誰也代替不了他的孤獨,誰也解不開他的悲傷,他的世界總是愁雲慘淡。就算是常有朋友從遠方趕來,與他飲酒傾談,可是誰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會走在怎樣風雨淒迷的旅途中。
後來,駱一禾也來了,他和妻子在昌平住了四天。當時,他們看到海子夏天搭的地鋪還沒有卷起來,實際上到次年3月,葦岸來到這裏的時候,地鋪仍舊在那裏。海子是個完美主義者,可是那時候除了詩,他的整個世界似乎都淩亂不堪。可以說,物質世界對於他已是極大的負累,如果可以,他定想飛出人海。他對駱一禾說,他已經吃了四天方便麵了,駱一禾夫婦做飯給他吃,他堅持不讓放味精,因為他曾聽村裏的人說吃味精會爛肚腸。這讓駱一禾夫婦哭笑不得。他仍是這樣天真無邪,對於生活仍是沒有概念。他是星月下飛舞的精靈,卻又是不懂柴米油鹽的孩童。他從未長大,可是歲月留給他的傷痕卻曆曆在目。
不久,四川詩人雨田到《十月》雜誌編輯部找駱一禾,駱一禾希望他能去看看海子。於是,雨田來到昌平,在這裏住了五六天,他與海子把酒言歡,詩意縱橫。無疑,這是海子喜歡的交流方式,所以那幾日的海子又找回了些許快樂。獨處的時候,他是靜默的石子;與知己好友詩酒相伴的時候,他是輕靈的飛鳥。當他快樂的時候,又讓人想起曾經那個山間逐月、雨中戲水的少年。那時候,花開花落與他無關,月圓月缺與他無關。可是此時,他隻能在沉沉的夢裏,依稀見到少年時光。
海子和雨田還約好了1989年夏天重見,一起登臨劍門關。可是那個夏天他沒到達,他對朋友失約了。冬天,內蒙古詩人舒潔第二次來昌平看海子,他們約定翌年秋天暢遊草原。可是那個秋天他也沒到達,他再一次失約。他很少失約,可是這時候,他已決定將凡塵中的自己歸還給遙遠的夢。所以,那個春天,他從人間出發,走到青草深處,從此一去不回。那是他注定的歸期。
透過淚水看見馬車上堆滿了鮮花。
豹子和鳥,驚慌地倒下,像一滴淚水
——透過淚水看見
馬車上堆滿了鮮花。
風,你四麵八方
多少綠色的頭發,多少姐妹
掛滿了雨雪。
坐在夜王為我鋪草的馬車中。
黑夜,你就是這巨大的歌唱的車輛
圍住了中間
說話的火。
一夜之間,草原如此深厚,如此神秘,如此遙遠
我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在北方悲傷的黃昏的原野。
這些朋友都從別處趕來,就算無法驅走海子內心的孤獨,至少能帶給他些許安慰。可是這個秋天,有一個朋友卻讓海子無比難過,他就是四川的尚仲敏。曾經,海子為遇見這個朋友而高興,可是這時候,尚仲敏寫了一篇批評海子的文章,文中這樣評論海子:“在空泛、漫長的言辭後麵,隱藏著一顆乏味和自囚的心靈。”如果說這樣下筆如刀的評論來自別人,譬如西山會議上那些人,海子或許隻是鬱悶;可是這評論來自朋友,實在讓他痛苦不堪。朋友於他,是神聖的字眼,而這個秋天,有人卻將朋友兩個字塗抹得血肉模糊。純真的海子,到底還是不明白人心難測的道理。
如果你知道世事無常,那麼你必須在自己心底築一座花園,在那裏種花種草。雖然被遠方的朋友傷得不輕,但海子還是回到了文字的世界。11月,他完成了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你是父親的好女兒》。這是一部挑戰想象極限、有著神奇氣氛、有著流浪小說痕跡的小說,語言靈動,讓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