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遠方的春暖花開(4)(3 / 3)

18日,海子突然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到底去了何處。直到21日,葦岸才見到他,隻見他麵色憔悴,風塵仆仆。四天沒有吃飯的海子,在葦岸家裏一口氣吃了好幾碗,然後對葦岸說了那晚喝酒傷害沈碧的事,說他不能原諒自己。後來的幾天,他在昌平的宿舍裏,將所有謄清的手稿、未修改的草稿分了類,標記了日期和提示,用塑料繩紮成好幾捆,整理好放在上大學時帶來的木箱裏。

這是最荒涼的日子,海子看不見日光,看不見燈火,看不見霓虹閃爍。他在他的世界裏等待一場煙火,然後在煙消火滅的時候,也熄滅他自己。窗外仍是那個喧囂而蒼白的世界,在春風中縹緲浮沉。這裏沒有煙雨湖山,也沒有大漠孤煙,隻有他自己,與煙火人間默然相對。他的悲傷和絕望,無人知道,就像從前。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裏的人,埋得很深

草杈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穀堆在黑暗的穀倉

穀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

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岡

上麵是無邊的天空

25日,海子寫了三封遺書。他將遺書放入了抽屜,將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遍,然後將所有的書籍和畫冊都整理擺放好。最後,他回顧自己的房間,門廳裏仍是那張凡·高的油畫《阿爾療養院庭院》,靠南牆的桌子上放著他從西藏帶回來的兩尊佛像和一本西班牙畫家格列柯的畫冊。他所珍愛的七卷本印度史詩《羅摩衍那》被放在屋內最顯眼的一張桌子上。整個房間幹幹淨淨,是他喜歡的樣子。而在別人看來,這個房間像一座墳墓。

他將從這裏出走,而在走之前,他還給了這個房間最後的幹淨。他想要掃去所有塵埃,天空的和大地的、白天的和夜晚的、過去的和未來的,然後悄然遠去,不留痕跡。最後的時光裏,他仍是純粹的海子。他本是如此,來得靜寂,去得清白。

3月25日清晨,海子離開了昌平。這是個風輕雲淡的日子,他身穿白襯衣、藍褲子,背挎一個軍用書包,靜靜地鎖上了房門,也鎖上了那裏所有的記憶、所有的孤獨。他隨身帶著四本書:《聖經》《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說選》。最後的遠行,他仍與文字不離不棄。他的前方,有神靈,有湖水,有無邊的自在。

山海關。這是海子在人間的最後關口,過去之後,他將去往他的彼岸,在那裏他可以安坐下來,風雨不驚。3月26日,海子寫下了最後的遺書:

遺言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的教師,我的自殺與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以前的遺書全部作廢,我的詩稿仍請交給《十月》的駱一禾。

海子

1989.3.26

這天下午,他簡單地回憶了前塵往事,仍有可以留戀的東西,可他那樣倔強,已經決定的遠行,又怎會輕易回頭。他在紅塵深處,看到了紅塵外麵的風景,所以他必須在這個春天了斷塵緣。或者說,他必須從煙火人間飛走,去到沒有悲歡離合、沒有痛苦掙紮的地方。於是,他走向鐵軌,將自己交給太陽下溫暖的大地。他的生命之旅就此結束,這是最純淨的死亡。他走得決絕,就像與這荒涼的塵世從未相見過。

生如夏花般絢爛,逝如秋葉般靜美。這就是孤獨的海子給我們的印象。多年以後,我們仍記得,他曾在荒涼的人間靜默地寫詩,他的歡喜與憂傷,隻說給窗前的月亮。這個以夢為馬的詩人,經過草原也經過湖畔,經過村莊也經過城市,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安放他絢麗的夢。他隻能在繁華裏,茫然地看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了無聲息。

他匆匆地離去,卻又好似從未離開。相信這個純粹的詩人,生命之後更有生命。在最遠的遠方,定有他想要的山水和雲霞、木屋和愛情。那裏,沒有塵埃,沒有喧囂,沒有苦澀。他在他曾經的夢裏,枕著流波寫詩。歲月靜好,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像斜風和細雨一樣幸福,浪花和雲彩一樣幸福。他安坐雲下,麵朝大海,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