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裏去了。希望顧(固)然有,目的也顧(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鍾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麵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麵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還給奇一信。這信就給她看吧!

許君處,替我問候。

吟十一月十九日

第三十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24日發)

三郎:

我忽(然)想起來了,姚克不是在電影方麵活動嗎?那個《棄兒》的腳本,我想一想很夠一個影戲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給他去上演嗎?得進一步就進一步,除開文章的領域,再另外抓到一個啟發人們靈魂的境界。況且在現時代影戲也是一大部分傳達情感的好工具。這裏,明天我去聽一個日本人的講演,是一個政治上的命題。我已經買了票,五角錢,聽兩次,下一次還有鬱達夫,聽一聽試試。

近兩天來頭痛了多次,有藥吃,也總不要緊,但心情不好,這也沒什麼,過兩天就好了。

《橋》也出版了?那麼《綠葉的故事》也出版了吧?關於這兩本書我的興味都不高。

現在我所高興的就是日文進步很快,一本《文學案內》翻來翻去,讀懂了一些。是不錯,大半都懂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這成績,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語容易得很,別國的文字,讀上兩年也沒有這成績。

許的信,還沒寫,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來。你見著她家的那兩個老娘姨也說我問她們好。

你一定要去買一個軟一點的枕頭,否則使我不放心,因為我一睡到這枕頭上,我就想起來了,很硬,頭痛與枕頭大有關係。

我對於繪畫總是很有趣味,我想將來我一定要在那上麵用功夫的。我有一個到法國去研究畫的欲望,聽人說,一個月隻要一百元。在這個地方也要五十元的。況且在法國可以隨時找點工作。

現在我隨時記下來一些短句,我不寄給你,打算寄給河清,因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點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燒刊物,這真是“洋迷信”、“洋鄉愚”說來又傷心,寫好的原稿也燒去讓他改改,回頭再發表罷!燒刊物雖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這又是深夜,並且躺著寫信。現在不到十二點,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說,作了“太太”就愚蠢了,從此看來,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榮子十一月甘四日

第三十一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5日發)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來你們那地方的氣候是不大好的。

孫梅陵也來了,夫妻兩個?

珂到上海來,竟來得這樣快,真是使我吃驚。暫時讓他住在那裏罷,我也是不能給他決定,看他來信再說。

我並不是吹牛,我是真去聽了,並且還聽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訴你,是有翻譯的。你的大琴的經過,好像小說上的故事似的,帶著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過說翻譯小說那件事,隻得由你選了,手裏沒有書,那一塊喜歡和不喜歡也忘記了。

我想《發誓》的那段好,還是最後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家族以外的人》!傳品少,也就不容易選擇了。隨便。自傳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間當作好。

清說:你近來的喝酒是在報複我的吃煙,這不應該了,你不能和一個草葉來分勝負,真的,我孤獨得和一張草葉似的了。我們剛來上海時,那滋味你是忘記了,而我又在開頭嚐著。祝好。

榮子十二月五日

第三十二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15日發)

三郎:

我沒有遲疑過,我一直是沒有回去的意思,那不過偶爾說著玩的。至於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來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動。

大概你又忘了,夜裏又吃東西了吧?夜裏在外國酒店喝酒,同時也要吃點下酒的東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裏吃東西在你很不合適。

你的被子比我的還薄,不用說是不合用的了,連我的夜裏也是涼涼的。你自己用三塊錢去買一張棉花,把你的被子帶到淑奇家去,請她替你把棉花加進去。如若手頭有錢,就到外國店鋪買一張被子,免得煩勞人。

我告訴你的話,你一樣也不做,雖然小事,你就總使我不安心。

身體是不很佳,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毛病,沈女士近來一見到就說我的麵孔是膨脹的,並且蒼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為一向是這個樣子,就沒稀奇了。

前天又重頭痛一次,這雖然不能怎樣很重的打擊了我(因為痛慣了的緣故),但當時那種切實的痛苦無論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來頭痛已經四五年了,這四五年中頭痛藥,不知吃了多少。當痛楚一來到時,也想趕快把它醫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總是不必了。因為頭痛不至於死,現在是有錢了,連這樣小病也不得了起來,不是連吃飯的錢也剛剛不成問題嗎?所以還是不回去。

人們都說我身(體)不好,其實我的身(體)是很好的,若換一個人,給他四、五年間不斷的頭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體還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畫片,我是連看也不願意看的,看了就難過。海嬰想爸爸不想?

這地方,對於我是一點留戀也沒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來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現在很多的話,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與房東辦辦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這因為東亞學校鍾點太多,先生在課堂上多半也是說日本話的。現在想起初來日本的時候,華走了以後的時候,那真是困難到極點了。幾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來,還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說給他,取決當然在於他自己了,我離得這樣遠,關於他的情形,我總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問我的意見,當時我也不知為什麼他來到了上海。他已經有信來,大半是為了找我們,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們,能知道他接著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嗎?雖然他給我的信上說著“我並不憂於流浪”,而且又說,他將來要找一點事做,以維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裏找去。我是總怕他的生活成問題,又年輕,精神方麵又敏感,若一下子掙紮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與家庭沒有斷掉關係,可以到北平去讀書,若不願意重來這裏的話。

這裏短時間住住則可,把日語學學,長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學,這裏我也不讚成,日本比我們中國還病態,還幹苦(枯),這裏沒有健康的靈魂,不是生活。中國人的靈魂在全世(界)中說起來,就是病態的靈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們更病態,既是中國人,就更不應該來到日本留學,他們人民的生活,一點自由也沒有,一天到晚,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著,而且沒有住人的樣子。一天到晚歌聲是沒有的,哭笑聲也都沒有。夜裏從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燈光也都被關於板窗裏麵。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憐,隻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樣,所以他們的生活完全是陰森的。中國人有一種民族的病態,我們想改正它還來不及,再到這個地方和日本人學習,這是一種病態上再加上病態。我說的不是日本沒有可學的,所差的隻是他的不健康處也正是我們的不健康處,為著健康起見,好處也隻得丟開了。

再說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願的地方去消(逍)遙一趟。我就隻消(逍)遙在這裏了。

禮拜六夜(即十二日)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還未明,就讀到了報紙,這樣的大變動使我們驚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麼樣,隻有等著你的來信。

新年好。

榮子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東京町區”隻要如此寫,不必加標點。

第三十三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18日發)

三郎:

今日東京大風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氣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人家歡歡樂樂,但是與我無關,所謂趣味,則就必有我,倘若無我,那就一切無所謂了。

我想今天該有信了,可是還沒有。失望失望。

學校隻有四天課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後再說,或是另外尋先生,或是仍在那個學校讀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來,也就算了。

一月裏要出的刊物,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們忙一些什麼?離著遠了,而還要時時想著你們這方麵,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問也不問,連聽也不聽。

三代這回可真得搬家了,開開玩笑的事情,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沒有別的所要的,隻是希望寄幾本小說來,不用掛號,丟不了。《複活》,《騎馬而去的婦人》,還有別的我也想不出來,總之在這期中,哪怕有多少書也要讀空的。可惜要讀的時候,書反而沒有了。我不知你寄書有什麼不方便處沒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勞駕了。祝好。

榮子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貓是給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裏”,是什麼裏,她寫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接到,我是寄到“巴裏”的。

第三十四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2月末日發)

軍: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現在頭亦不痛,腳亦不痛,勿勞念念耳。

專此年禧

瑩十二月末日

第三十五信 日本東京——上海

(1937年1月4日發,1月12日到)

軍:

新年都沒有什麼樂事可告,隻是鄰居著了一場大火,我卻沒有受驚,因在沈女士處過夜。

二號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這是他關於你鑒賞。今寄上。

祝好。

榮子一月四日

附:張秀珂給蕭紅關於蕭軍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興說給你:軍,雖然以前我們沒會過麵,然而我從相片和書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義感,不過待到這幾天的相處以來,更加證實、更加逼真,昨天我們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飲點酒,出來時,我看他臉很紅,好像為一件感情所激動,我雖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覺得喜歡且可愛!

第三十六信 北京——上海

(1936年4月25日發,4月29日到)

軍:

現在是下午兩點,火車搖得很厲害,幾乎寫不成字。

火車已經過了黃河橋,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懸空著,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禿樹,白色的鴨鵝和一些從西安回來的東北軍。馬匹就在鐵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運貨的車廂裏邊,馬的背脊成了一條線,好像魚的背脊一樣。而車廂上則寫著津浦。

我帶的蘋果吃了一個,紙煙隻吃了三兩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樣大,隻覺得厭煩,厭煩。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時,車停在一個小站,這時候我坐在會客室裏,窗外平地上盡是些墳墓,遠處並且飛著烏鴉和別的大鳥。從昨夜已經是來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為天晴太陽好,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麼?

方才經過了兩片梨樹地,很好看的,在朝霧裏邊它們隱隱約約的發著白色。

東北軍從並行的一條鐵道上被運過去那麼許多,不僅是一兩輛車,我看見的就有三四次了。他們都弄得和泥猴一樣,它們和馬匹一樣在冒著小雨,它們的歡喜不知是從那裏得來,還鬧著笑著。

車一開起來,字就寫不好了。

唐官一帶的土地,還保持著土地原來的顏色。有的正在下種。有的黑牛或白馬在上麵拉著犁杖。

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沒找到郵筒,寫著看吧!

剛一到來,我就到了迎賢公寓,不好。於是就到了中央飯店住下,一天兩塊錢。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這真是怪事,哪裏有?洋車跑到宣外,問了警察也說太平橋隻在宣內,宣外另有個別的橋,究竟是個什麼橋,我也不知道。於是跑到宣內的太平橋,二十五號是找到了,但沒有姓周的,無論姓什麼的也沒有,隻是一家糧米鋪。於是我遊了我的舊居,那已經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舊同學,門房說是胡小姐已經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塵土幾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惱喪,那種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頭。

於是我跑到李鏡之七年前他在那裏做事的學校去,真是七年間相同一日,他仍在那裏做事,聽差告訴我,他的家就住在學校的旁邊,當時實在使我難以相信。我跑到他家裏去,看到了兒女一大群。於是又知道了李潔吾,他也有一個小孩了,晚飯就吃在他家裏,他太太燒的麵條。飯後談了一些時候,關於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從文章上得知,有的是從傳言。九時許他送出胡同來,替我叫了洋車我自歸來就寢,總算不錯,到底有個熟人。

明天他們替我看房子,旅館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決定。

並且我還要到宣外去找那個什麼橋,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錯,不然絕不會找不到的。祝你飲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榮子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時

第三十七信 北京——上海

(1937年4月27日發)

均:

前天下午搬到潔吾家來住,我自己占據了一間房。二、三日內我就搬到北辰宮去住下,這裏一個人找房子很難,而且一時不容易找到。北辰宮是個公寓,比較闊氣,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為一間空房沒有,所以暫且等待兩天。前天為了房子的事,我很著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決心,住吧!或者能夠做點事,有點代價就什麼都有了。

現在他們夫婦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們看管孩子。院心種著兩棵梨樹,正開著白花,公園或者北海,我還沒有去過,坐在家裏和他們閑談了兩天,知道他們夫婦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誰家都是這樣,這真是發瘋的社會。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樣給他們說著道理。淑奇這兩天來沒有來?你的精神怎麼樣?珂的事情決定了沒有?我本想寄航空信給你,但郵政總局離得太遠,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這地方老早就已買不到了,不知是什麼原因,至於翻版更不得見。請各寄兩本來,送送朋友。潔吾關於我們的生活從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們的文章他全讀過,就連“大連丸”他也讀過,他長長(常常)想著你的長相如何?等看到了照相看了好多時候。他說你是很厲害的人物,並且有派(魄)力。我聽了很替你高興。他說從《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來。

雖然來到了四、五天,還沒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處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澆水了沒有?

昨天夜裏就搬到北辰宮來,房間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著看,也許住上五天六天的,在這期間我自己出去觀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個禮拜了,還是安不下心來,人這動物,真不是好動物。

周家我暫時不去了,等你來信再說。

寫信請寄到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東西做出去沒有?

榮子四月廿七日

第三十八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3日發)

軍:

昨天看的電影:茶花女,還好。今天到東安市場吃完飯回來,睡了一覺,現在是下午六點,在我未開筆寫這信的之前,是在讀《海上述林》。很好,讀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雖然有兩個熟人,也還是差不多。

我一定應該工作的,工作起來,就一切充實了。

你不要喝酒了,聽人說,酒能夠傷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所謂肝氣病。

北平雖然吃的好,但一個人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也就馬馬虎虎了。

我想你應該有信來了,不見你的信,好像總有一件事,我希望快來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榮子五月三日

通訊: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轉

第三十九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4日發)

軍: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總覺我的信都寄得那麼慢,不然為什麼已經這些天了還沒能知道一點你的消息?其實是我個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郵便所必須費去的日子。

連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時候我真是為別離所慌亂了,不然為什麼寫錯了一個號數?就連昨天寄的這信,也寫的是那個錯的號數,不知可能不丟麼?

我雖寫信並不寫什麼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裏那麼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並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概就可以來了秋涼。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作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覺得口渴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

既然那樣我看你還是搬個家的好。

關於珂,我主張既然能夠去江西,還是去江西的好,我們的生活也沒有一定,他也跟著跑來跑去,還不如讓他去安定一個時期,或者上冬,我們有一定了,再讓他來,年輕人吃點苦好,總比有苦留著後來吃強。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這次是宣武門外的那個橋,達智橋,二十五號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個糧米店,並沒有任何住戶。

這幾天我又恢複了夜裏駭怕的毛病,並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

我是多麼替自己避免著這種想頭,但還有比正在經驗著的還更真切的嗎?我現在就正在經驗著。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枷鎖了。

這回的心情還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麼能教了我呀!上帝!什麼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隻曾經把我建設起來的那隻手把自己來打碎嗎?

祝好!

榮子五月四日

所有我們的書

若有精裝請各寄一本來。

第四十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9日發,5月12日到)

軍: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來寫信的,但沒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讀了也不好,因為我是哭著寫的,接你兩封信,哭了兩回。

這幾天也還是天天到李家去,不過待不多久。

我在東安市場吃飯,每頓不到兩毛,味極佳。羊肉麵一毛錢一碗。再加兩個花卷,或者再來個炒素菜。一共才是兩角。可惜我對著這樣的好飯菜,沒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號那天也是寫了一信,也是沒寄。你的飲食我想還是照舊,餅幹買了沒有?多吃點水果。你來信說每天看天一小時會變成美人,這個是辦不到的,說起來很傷心,我自幼就喜歡看天,一直看到現在還是喜歡看,但我並沒變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東西奔波呢?可見美人自有美人在。(這個話開玩笑也)

奇是不可靠的,黑人來李家找我。這是她之所囑。和李太太、我,三個人逛了北海。我已經是離開上海半月多了,心緒仍是亂絞,我想我這是走的敗路。但我不願意多說。

《海上述林》讀畢,並請把《安娜可林娜》寄來一讀。還有《冰島漁夫》,還有《獵人日記》。這書寄來給潔吾讀。不必掛號。若有什麼可讀的書,就請隨(時)寄來,存在李家不會丟失,等離上海時也方便。

我的長篇並沒有計劃,但此時我並不過於自責“為了戀愛,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從前,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我不了,因為我看見男子為了並不值得愛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況我還沒有忘了性命,就是忘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總算有一個時期在我的腳跡旁邊,也踏著他的腳跡。(總算兩個靈魂和兩根琴弦似的互相調諧過)(這幾句話在原信上寫了又用筆劃了,但還看得出來,所以我仍把它照錄在這裏——蕭軍附注一九七八、九、十七日)(這一句似乎有點特別高攀,故塗去。)(這是蕭紅原來的附注——蕭軍)

筆墨都買了,要寫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個院不方便。至於立合同,等你來時再說吧!

祝你好!上帝給你健康!

榮子五月九日

第四十一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1日發)

軍:

今晨寫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寫了一張大字,寫得也不好,等寫好時寄給你一張當作字畫。

盧騷的《懺悔錄》快讀完了,盡是些與女人的故事。

潔吾家我也不願多坐,那是個沉悶的家庭。

我現住的方(房)子太貴,想租民房,又討厭麻煩。

我看你還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個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無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兩個鍾頭,女人真是倒黴,即是進進公園也要讓人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來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熱,睡了一覺。

送(從)飯館子出來幾乎沒有跌倒,不知為什麼像是服毒那麼個滋味。睡了一覺好了。你要多吃水果,因為菜類一定吃得很少。

祝好!

榮子五月十一日

第四十二信 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5日發,5月17日到)

軍:

前天去逛了長城,是同黑人一塊去的。真偉大,那些山比海洋更能震驚人的靈魂。到日暮的時候起了大風,那風聲好像海聲一樣,《吊古戰場》文上所說:風悲日曛。群山糾紛。

這就正是這種景況。

夜十一時歸來,疲乏得很,因為去長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戲,因為他的公寓關門太早的緣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為過慣了有紀律的生活,覺得很窘,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來的書,昨天接到了。前後接到兩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本。

你來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後這回規勸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讚成,你說的是道理,我應該去照做。

祝好!

榮子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寫了,這裏有在長城上得的小花,請你分給她幾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