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文章擺出一副奇怪的戰史,當秦國還是七國之一時,“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秦國取得了消滅六國並最終吞並天下的成績。而當秦獨統天下不可一世時,秦國卻愚民、弱民,以民為敵,將老百姓手中的兵器全部銷毀,結果被一群窮陋無才、手中隻有樹枝竹竿的苦役奴隸振臂一呼消滅了。
最後,文章再次總結反差,秦的天下並非弱小(實為很強大),而且地勢險要;而陳涉之徒遠遠比不上九國的位尊、兵利、人多、用兵之道嫻熟;然而秦先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九州而朝同列(統一九州,使同為諸侯的九國臣服)百有餘年。然而在六合為家(占領全天下),崤函為宮(整個崤山以西成為皇宮),勢力空前強大的情況下,隻是陳勝一個人起來造反,便七廟隳,身死人手(政權滅亡,二世子嬰被殺),被天下人恥笑。結果完全相反了。什麼原因呢?“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唯一的原因隻能是秦始皇統一天下後不施行仁義的政策,因而進攻和防守的形勢完全不同了。)
很明顯,文章的整個氣勢,是通過營造反差來實現的。秦始皇改變政策前,大量的文字是說明六國的強大,反襯秦國取勝的政策的英明正確;秦始皇改變政策後,大量的文字是論述陳涉力量的弱小,反襯秦朝滅亡的可悲,從而得出“不施仁義”政策的大錯特錯,啟人猛醒。為了使文章的反差強烈,作者將許多史實忽略不計,“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比如,秦吞並六國,曆經六世一百多年的征戰成敗,曲折是很多的,而文章好像一戰而勝之,秦國的滅亡,劉邦項羽之兵,也起了關鍵作用,而文章隻提陳涉一人:“一人作難而七廟隳”。這些都是為了更加突出施與不施仁義對國家命運的決定性作用,引起治國者更加強烈的重視,達到此文所強調的要施行仁義政策的目的。
金聖歎評點《過秦論》說過:“《過秦論》者,論秦之過也。秦過隻是末句‘仁義不施’一語便斷荊此通篇文字,隻看得中間‘然而’二字一轉。未轉之前,重疊隻是論秦如此之強,既轉以後,重疊隻是論陳涉如此之微。通篇隻得二句文字:一句隻是以秦如此之強,一句隻是以陳涉如此之微。至於前半有說六國時,此隻是反襯秦;後半有說秦時,此隻是反襯陳涉,最是疏奇之筆。”
這段話說明,金聖歎也以“反差”作為《過秦論》“疏奇之筆”高明有力的方法。
而我認為,金聖歎的評點,尚有欠妥之處。實際而言,全文的轉折不隻在於“然而”二字(實際隻有一“然”字),更關鍵的轉折在於“於是廢先王之道”一句。此前秦奉行的是“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橫而鬥諸侯”的政策,於是秦能麵對強國而取勝,鋪寫六國是反襯秦國政策的英明;轉後,是說秦始皇廢先王之道,鋪寫秦之強、陳涉之微是反襯秦仁義不施亡國之速。轉前轉後的反差,都是為突出施行仁義政策的決定性作用。
風疾原為韌草勁,風輕盡吹黃葉落。文章要形象生動地表現強弱,總是需要弄一個反麵的東西加強渲染的力度。有時不惜用誇張手法,使強者更強,弱者更弱,難者更難,易者更易。《過秦論》的這種反襯手法,在有關秦亡的其他文章中也屢有體現。杜牧的《阿房宮賦》為了揭露秦不愛民而愛奢華,因而民亦不愛秦,極盡所能渲染了阿房宮的宏偉壯麗:“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長橋臥波,未雲何龍”(宮殿像一座座長橋臥於水波,沒有雲卻有龍騰龍舞),妃嬪化妝的鏡子,好像天空的星星一樣多而閃耀(明星熒熒,開妝鏡也),倒出的脂水,讓渭河都漲水起油(“渭流漲膩,棄脂水也”)……就是這樣一座空前絕後的建築,好像應該百世不朽吧,然而“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怎能不讓人感慨痛心?原因在於秦愛奢侈而不愛民,更加讓人深刻理解愛民而恤民是何等的重要。蘇洵的《六國論》一方麵列舉六國中的賂秦者,視國土“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這就把賂秦者割城割地亡國說得輕如棄草,疾如刮風,誇大了賂秦的史實。而對於主戰者,則說:“燕、趙之君,始有運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趙嚐五戰秦國,二敗而三勝。”這又誇大了用兵的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