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些來,還能去看看團湖的荷花盛會,現在嘛,逛逛市集,直接去洞庭算了。”江娉婷說今日過午有重要客人來,將三人趕出家門,由著他們去亂晃,言明了三日之內不準回轉。
程逸岸死乞白賴地問她討了好幾張銀票,說是做遊資,也不理江娉婷在後頭咬牙切齒一頓陰損,喜滋滋地帶二人出去了。
霍昭黎在一旁提醒道:“大哥,咱們這麼在路上賺沒關係嗎?”他換回原來樣貌,大搖大擺走在街市上,難道竟不怕人認出?
程逸岸不在乎地擺手,“這裏是娉婷的地盤,隻要不碰上更厲害的主兒,誰都要賣她幾分麵子。”
霍昭黎心下仍然有些擔憂,隨即想既然大哥如此說,他隻管信了便是。
秋收才過,農人們有幾日清閑日子過,城裏的集市也因而熱鬧了起來。
小笛子兒童心性,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霍昭黎在家裏就總盼著進城趕集,小時候往往是瞞著母親和小夥伴偷溜出去,此地風物不同,吃的玩的說的話兒,都十分新鮮,他自然輸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程逸岸自己抱著一大包剛上市的無核桃柑猛啃,小笛子左手炸肉,右手蝦餅,吃得滿嘴是油,腰間還塞了包油紙包起來的五香醬幹。霍昭黎昨晚沒有背出《嶽陽樓記》,被罰一天不準吃飯,因此隻能在一邊看著狼吞虎咽的兩人吞口水,走了半天,手裏隻多了個刻著《嶽陽樓記》全文的竹筒,按程逸岸的話說,是叫他隨時隨地好好反省。
午飯便這樣草草吃了了事,之後不管小笛子怎樣嚷著走不動,三人還是一路徒步,來到洞庭湖邊。程逸岸說了個價錢,那舟子竟也不討價,默默叫三人上了船,駛往君山。
八百裏洞庭橫無際涯,霍昭黎在家鄉幾曾看過這樣景色,對這著浩淼煙波與天光雲影,一時怔然無語。
小笛子家貧,大約也是從無遠遊機會,此時更是不消停地一忽兒玩水,一忽兒大叫,一忽兒又站起來,直弄得整條船顛簸不已,程逸岸沉下臉喝斥了兩回,他才肯乖乖落座。
槳聲乃排開水波聲以外,四下寂然。霍昭黎忽然問道:“大哥,我們不去嶽陽樓嗎?”
程逸岸看他一眼,“怎麼?你想去?”
霍昭黎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讀了《嶽陽樓記》,我倒真有些想去。”
程逸岸不懷好意地詫然問道:“你說的,可是那篇花六天都背不全的《嶽陽樓記》?”
霍昭黎早料到他必會這樣說,分辯道:“我是為了‘居廟堂之脯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幾句想去看看嶽陽樓,跟前頭那些繞口話可沒關係!”
程逸岸受不了地,“早對你說,隻要記得前麵的嶽陽景致即可,‘嗟夫’之後的屁話盡可以全數忘記,誰知道你竟然隻叨熟了不必背的。”
“最後那幾句好懂,並且連我看了,都覺很有道理,自然而然便記住了。”前麵寫景的,四個字四個字,也不見之間有甚區別,每回都是念了下句忘上句。
“你懂什麼?”程逸岸輕嗤,“我來嶽州多次,從未上過嶽陽樓,這回也照樣不去。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自己快活,哪有那麼多力氣去管別人?什麼愈憂民後天下樂,都是做官之人的場麵話,不過範希文這幾句場麵話講得最是動聽工整,才有後來人奉為圭臬,你道真有幾個當官的,稱讚完欽佩完了,還會去身體力行?”
霍昭黎哪裏說得過他,雖然心下覺得此番言論未免偏激,卻想不出辯駁的話來。忽然他眼睛一亮,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像是上回的陶大人,就是一個好官。”
“哈!”程逸岸仰天一笑,道,“那老兒擺明了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在淮南當官時,不知道斷下了多少樁冤案,孝敬了當朝權貴多少錢財,才得以混回京城。現在年紀大怕報應了,才來做一樁分內的事,便被你當作好官,實在是折煞他了。”
霍昭黎大受打擊:“怎、怎麼會?”
“若非他前科累累,你道我為何要回頭打探捐銀去向?”程逸岸半身倚在船舷上,微微閉起雙眼,“所以說,不管那幾句怎生膾炙人口,怎生千古傳唱,也不過授冕堂皇的表麵文章而已。你可不要被些個酬酢之詞騙了。讀別的書也一樣,與其追究狗屁不通的所謂其中深意,還不如念些真性情的詩文來多識幾個字為好。你啊,四書五經可以不念,風花雪月的段子一定得背上那麼幾個,好去騙騙姑娘家——如今許多女子吃這一套的。對了,範希文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倒還算不惡,猜想你也會喜歡,我還因醉翁說他‘窮塞主’,便不再愛聽人唱‘把酒祝東風’了。”
霍昭黎被他一通拽文弄得暈頭轉向,甩甩腦袋,還是有話要講:“大哥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不太聽得懂。但我想這世上絕不是人人都隻想著自己。我在家時,常常跑去看戲,戲文裏麵有好人也有壞人,好人自己不做壞事,還幫別人;壞人才是總為自己得失去害人。好人總有好報,惡人到最後一定受懲罰。村裏的老爺爺說,戲裏的道理就是做人的道理,因此大家都要當好人,不去做壞事——大哥比我聰明得多,說的話也都有道理,隻這件事,我不信大哥說的。”
程逸岸睜開眼,慢慢坐起身來,雙目炯炯盯著霍昭黎,良久才又半躺下去,歎道:“世道險惡,你心思這樣單純,終有一天要吃虧的。”
“真巧!娘也這麼說過。”霍昭黎詫異地瞪大眼睛,“可是我也不怕吃虧。我就算吃了虧,隻要不做錯事,心裏就沒有疙瘩;反倒是叫人吃虧的人,日後自己心中也常常會不安生。”隨即又傻傻地笑,“聽我這樣說,娘狠狠罵了我一頓,還兩天不讓吃飯。不過平常做飯的是我,所以兩天裏娘也過得不怎麼好受就是了。”說到這裏想起現在還沒有母親的消息,不禁又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