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過安穩的日子
這樣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
聽你叫得傷心
知道主人有難了
可你為什麼要走呢
是主人厭煩你了嗎
是主人拋棄你了嗎
有心有肺的牲畜
是最老實的牛
當主人有難的時候
連你也靠不住了嗎
好多人走不動了,被老察拉合的歌子絆住了腳,他們垂下了手中的柳條,一臉茫然。這些人多是孛兒隻斤的百姓,從前跟隨也速該的。然後訶額倫追了上來。她騎著丈夫的烏青馬,拿了他的蘇魯錠,對那些人說,也速該平常怎樣待你們來著,你們都忘了嗎?也速該升天了,他的兒子還在,你們都去看一看,鐵木真已經回來了,你們能拋下他不管嗎?也速該的靈魂沒有走遠,他正看著你們呢!
這個場景後來經常出現在塔裏忽台的夢裏,一個女人,騎著烏青馬,舉著蘇魯錠,頭發在風中飄蕩,她唱著,眾人跟在她身後,一窩蜂似的走了,忽然,馬背上的女人變成了鐵木真。不是小鐵木真,而是長大了的,和也速該一樣,比也速該更強壯,他槍尖上挑著一隻頭顱,對著它呼喚塔裏忽台的名字。然後他就醒了。夢醒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脖頸,摸完了再摸,總是不放心。十分的討厭。翻個身閉上眼睛,那個場景又出現了。於是塔裏忽台就小聲嘀咕,說也速該啊不是我害死你的,你糾纏我有什麼用呢?我好好地埋葬了你,沒有傷害你的妻子和兒子,沒搶奪你的馬和你的百姓,那些人跟我走都是自願的,他們回去我也沒有阻攔啊。
跟著訶額倫回來的還有晃豁壇的百姓,那是蒙力克的屬下,察拉合的同族。那天,當老察拉合唱歌的時候,被塔裏忽台的兄弟從背後紮傷了。後來的歌聲變成了一串咳嗽。回來的百姓在原來的灶火上支起了帳篷,又開始了往日的生活,可是大家都心神不定。他們看見鐵木真實在年幼,而也速該夫人一回來就病倒了,好幾天滴水不進。天氣越來越冷了。
鐵木真沒有看到父親下葬,他趕回來已經晚了。他不相信父親真的死了。他想,他那樣的父親,他怎麼會死呢?後來鐵木真牽著烏青馬來到不兒罕山下,希望能在那裏找到父親。下葬的地方早已經被踏成一片平川,無邊無際。他喊叫父親,沒有人應。烏青馬掙脫了韁繩,圍著那片平川跑,一圈又一圈,誰也攔不住。從早上跑到天黑,從天黑又跑到早上。它早就瘦得不像馬了,在夜晚的月光下像一條黑影在奔馳。它的蹄聲痛苦地敲擊著鐵木真的耳朵,持續不斷,一連好幾天。終於,它前蹄一軟,跪在了地上,再沒能起來。烏青馬死了。人們原地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說也速該巴特把它召去了。看人們埋葬了烏青馬,鐵木真漸漸相信了父親的死,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在另一個世界等待著,等待他的兒子為他報仇。從這時起,仇恨對鐵木真不再是一個詞,或者某種情緒,它變成了塔塔爾人的麵孔,他見過的那些。他們的膚色、動作、聲調和氣味,清晰而具體。三十年後的一個春天,在兀爾什溫河邊,鐵木真發布了一個可怕的命令。之後,塔塔爾人就從地麵上徹底消失了,無數黝黑的臉被凝縮成為一個詞,淹沒在曆史裏,絕了根。時至今日,在兀爾什溫河邊的地麵上,或者走遍草原,再找不出一個自稱塔塔爾後代的人。
冬天快來了。
每天,薩仁都第一個起來,出門去數帳篷。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她每天都能發現一些新的車轍和熄滅的灶火。她回來告訴訶額倫,說,誰家的百姓走了,誰誰家的又走了。訶額倫聽了也不說話,她到瞎子察拉合那裏去,想讓老察拉合的歌聲留下人們的心。可是察拉合的肺子像風箱一樣漏氣,說話都費勁。他對訶額倫說,尊貴的也速該夫人,我的琴弦已經斷了。自從也速該巴特死後,能聽懂歌子的人太少了,這些可憐的人,他們隻相信眼睛能看見的,不會使用耳朵和心,不知道眼睛是騙人的東西,隻顧眼前的人就像綿羊啃著自己腳下的草,那是他們的命運。察拉合這樣對訶額倫說。過了幾天,他死了。人們牽了一匹老禿尾子馬,將察拉合和他的虎不斯虎不斯,蒙古古代的琴。放在了馬背上,把馬趕跑了。按當時的風俗,一般人都是這樣下葬,讓牛或馬馱著屍體,不管走到什麼地方,走多遠,屍體落下的地方就是他的永存之地。以後的人,隻有在夢裏才能夠聽到他的歌聲,人們說,也速該巴特寂寞,把他也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