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1)(1 / 3)

每天都是這樣,當太陽沉落時,雲就變成了粉紅色,如洇開的血,有濃也有淡。每年都是這樣,到了春天,人們就開始遷徙,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呼隆隆呼隆隆。很多很多的人一起走,帶著他們的大小牲畜,看不到頭和尾。凡他們經過的地方都被踏成了路;草踩平了,水攪渾了,蕩起很高的塵土,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鷹在天上飛,盤旋不去,看他們有什麼丟掉的東西——這種時候他們總是要丟掉許多東西的——可以用來充饑,或者喂養它的兒女。大小走獸們聽到了響動,也都跑出來,遠遠地看,時不時衝他們嗥叫一聲,跟著他們,假裝衝上去,又退回來。

這時,要是有一隻掉隊的牲畜就太好了,可是沒有,牲畜們和人在一起變得膽子大了許多,就像沒看到它們似的,隻管走路。人呢,他們騎在馬上,或者坐在車裏。也不答理它們。很傲慢的樣子。人就是這種東西,一旦成群結夥,就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在地麵上走,帶著他們的房子、牛羊,停在哪兒,哪兒就成了他們的家。然後點火,烤他們的食物吃。誰都不在乎。你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他們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聽從其中某個人的號令。那人就是羊群裏的頭羊,雖然沒生犄角,同行的人都認得,能聞出他的味兒,聽懂他的聲音。即使這個人一聲不吭,你也別惹他。惹了他,就是惹了他們全體。這個人揮一揮手,所有的人都會拔出他們的牙齒來和你拚命。

這種事情它們經曆過很多,誰都懂,不會去冒險。它們跟著人群走走停停,隻是覺得好玩。偶爾互相恐嚇一下,那也不是真的。在人的麵前,它們懶得逞威風。

天將黑未黑,遷徙的隊伍還在行進中,帳車顛簸著。她坐在帳車裏給術赤喂奶。婆母正坐在她的身邊。就是在這個時候,鐵木真來到帳車外麵,停下,詢問他的母親。他說他聽不懂劄木合安答的話是什麼意思。婆母沉思著,未作言語。她忍不住了,開口說,咱那劄木合安答,我曾聽人們說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如今不是嫌棄了咱們?剛才他對你說的,就是要我們各謀出路的意思。我們不如先停下來,趁著天黑,好好地離散了吧。

若在平時,鐵木真聽不得人說他安答的不是,無論這個人是誰,妻子也不行。但這一次他沒有惱怒,而是默默地掉轉了馬頭,沒責備她,沒打斷她的話。巧的是,孛爾帖剛剛閉住嘴,天就黑了,像一道厚簾子呼啦落下來。就在這個時候,當鐵木真剛剛轉身離開,她懷裏的術赤哇的一聲哭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她和婆母都嚇了一跳,心中驚喜。

在黑夜中,術赤的哭聲分外嘹亮、突兀,底氣十足,叫人聽了心情舒暢。術赤術赤你哭吧哭啊,使勁地哭,別停歇,好讓你的父親聽到,告訴他你不是劄答蘭的客人,誰的客人也不是!她這樣想,傾聽著術赤美妙的哭聲,感覺到帳車好像拐了一個彎,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帳車外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術赤依然哭個不停,沒完沒了,好像把落生以來所有的哭聲都留給了這一夜,故意的。

月亮像隻車輪,陷在浮雲裏。鐵木真背對著它,朝西北方向的斡嫩河走。他心中忐忑,很緊張,抓著韁繩的手心在出汗。生角的白鬃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踮著碎步,腳下迅速但不出聲息。按照他的吩咐,博兒術和者勒蔑分別去傳信,讓後麵的人跟上來。跟著他走。博兒術和者勒蔑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雖然他們臉上沒笑,沒出聲,沒問什麼,但透過夜色,他還是看到了他們心中的喜悅。不用囑咐他們如何去傳信,傳給誰,不傳給誰,他們心裏都清楚得很。他知道他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

住在劄答蘭的一年半中,他天天與劄木合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每天早上,隻要一走出帳門,他的腳就把他帶到了劄木合跟前,不由自主。他心裏想,遲早有一天,他將再也離不開他的劄木合安答了。這個想法令他煩惱。可是,每當他心中煩惱,他的腳就把他帶到了劄木合那裏,他們一起談天說地、喝酒,或者去射獵,煩惱就沒了,被快樂驅散了。

可是沒過幾天,那煩惱又悄悄地爬上心頭,變成了恐慌——沒有原因的、莫名的恐慌,令他坐臥不寧。他能怎麼辦呢?隻好再去劄木合那裏,或者幹脆睡在他的包裏。暫時忘記它。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可是,他內心的恐慌並沒有因此減弱、消失。他明白,這樣的事不能去問他的安答,他的安答就像一片安詳的雲,罩在他的頭頂上,給他安全。可是他仍然有一種預感,他遲早會離開這片雲,肯定的!隻是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什麼時候離開,還有,離開了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