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的晚上,孛爾帖哭著來到訶額倫帳裏,對她的婆母說,鐵木真他瘋了,他要殺死他的兒子了,他要是殺了術赤,我還活著幹什麼呢?訶額倫說,是,他若真的那樣,就不是我的兒子,就不配做汗。他的心如果容不下一個孩子,他還能容下什麼?孛爾帖你不要哭,你說的那個人,他不是我的兒子,誰的兒子也不是。孛爾帖說術赤咬了他,他就瘋了,他把術赤帶走了。
那天晚上,鐵木真用被咬的手拎起了術赤,就像從孛爾帖身上拈去一根草。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出了門,上了馬,術赤就吊在他的脖子上,不哭,不怕,也不叫。他們在黑夜裏縱馬狂奔,天空像倒扣的鍋,四周黑壓壓的,讓他生角的白馬也失去了顏色。馬跑得風快,蹄子揚起來,肚皮挨著了地。到哪兒去呢?鐵木真覺得自己像隻困獸,掉進了陷阱,孤單、憤怒,沒處可去。
後來他聽到有人叫阿爸,阿爸阿爸阿爸。是術赤。在黑暗無人的原野裏,他叫他阿爸。這之前他好像從未聽他這樣叫過,阿爸阿爸阿爸,聲音透出恐慌。鐵木真伸手摟緊了這個兒子。那隻剛才被咬過的手,它現在不疼了,曾經疼痛的地方在發熱。就是那一刻,仿佛被術赤喚醒了,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時聽德薛禪父親講過的故事:他的祖先退敗峽穀,然後熔鐵鑿山,成為乞顏。
鐵木真就想,他雖然被動,至少有一點可以決定,那就是,在什麼地方應戰。他顧不得放下術赤,趕快找到者勒蔑,吩咐他把營地移到哲列捏窄地去,連同所有的百姓和牲畜。又讓博兒術把兵馬都帶到前麵的答蘭版朱思曠野,整肅好,在半路迎候他的劄木合安答。他說,看他怎麼打我們就怎麼打。整個夜晚,術赤一直在他懷抱裏,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這些人,臉色黑紅,嗓音低沉,動作僵硬,一點不像他的母親。他們說的都是男人的事,關於廝殺的事:敵人、兵、馬、勝與敗。等等。術赤睡著了。
次日清晨,孛爾帖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看見鐵木真回來了,騎著他的白馬,術赤坐在他的肩頭,兩人如同長在了一起。而鐵木真驚異地看到,他的母親,他的訶額倫母親用頭巾挽了頭發,牛皮繩束了袖口,掛了箭筒,肩上挎了一張弓。
有星的天空旋轉著
諸多的部落混戰著
沒有人回自己的臥帳
都去互相搶掠
有草皮的大地翻轉了
眾百姓們反了
沒有人睡自己的被窩
都去相互廝殺
《蒙古秘史》第254節
那時草原部落打仗無需輜重給養。如果長途征戰,便傾家出動,帶著牛羊牲畜,一路打,一路放牧,戰士們不缺吃喝。因為牲畜不同於糧草,用不著囤積運輸,不怕腐敗,而且路上還能繁殖。要是短途的襲擊,牲畜也不要,輕便、迅速。每人隻攜帶一些肉幹、奶酪,或者牛肉粉。牛肉粉是每個戰士必備的,用牛肉烤幹、磨碎製成,平時裝在羊皮口袋裏,可以隨時在馬上充饑。但數量不多。用不著多,戰勝了敵人,搶奪了他的牲畜,自有新鮮的美味。如果敗了,隻能忍饑挨餓。那時,生活就是戰鬥,打敗敵人就是戰勝饑餓。
可是劄木合打敗了鐵木真,卻沒有勝利的感覺。
鐵木真提前把他的營地遷進哲列捏窄地,兩麵有斡嫩河與密林做屏障。裏麵有牛羊牲畜。外麵,劄答蘭的士兵胃是空的,堅持不了多久。據說這是劄木合撤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密林與河流跑不開馬,兩側夾擊不行。況且對方必有防備,中了埋伏更危險。劄木合讓脫脫和塔裏忽台從正麵衝擊,或者叫挑釁也可以。他還派人架起了七十口大鍋,要煮死俘虜。俘虜多是豁爾赤的手下,原來劄答蘭部的人。豁爾赤的兄弟還被割下了腦袋,拴在馬尾巴上拖著跑。劄木合的殘忍是為出他心中的悶氣,更重要的目的是想激怒對方,引他們出來。他把更多的兵馬隱在兩側,隨時準備合圍。這是蒙古兵常用的戰法。鐵木真懂。他叫者勒蔑按住發了瘋的豁爾赤,按不住就把他捆起來,還有他手下的將士們,死也不能放他們出去。幾天後劄木合忍耐不住,撤兵離開哲列捏窄地,餓著肚皮回劄答蘭老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