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別的主人也一樣。每當主人脾氣暴躁的時候,必是在征戰之中,羊們就格外的溫順,低著頭,被驅趕過來、驅趕過去,不管長犄角的還是沒長犄角的。直到有一天被主人選定,抓住四蹄,隻一翻,讓它躺倒在地。這時候,地上的雪已經融化了,青草正在生長,天空飄著白雲。它即知道自己的吃草生涯到了盡頭,它哀叫一聲,流兩行淚水,並不掙紮。掙紮也沒用,何必呢?生而為羊,總要有這麼一天的,它慶幸自己不是被凍死、餓死、病死或者被狼咬死,而是死在主人手中。
主人的手很溫柔,不弄疼它,隻在它的頸部割一道小口,伸進指頭,一鉤,它的身體忽然變輕了,像鳥一樣。謝天謝地,被驅趕的命運總算結束了。
劄木合調集了十二種軍隊,從額爾古納河畔傾巢出動,都帶著各自的百姓牲畜,所有家當。雖然行進慢,但劄木合希望能夠持久,經驗告訴他,對付他的安答,必須有足夠的耐心。這次,他要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不能急。十二個部族首領共同推舉他做古兒汗,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其中包括劄木合自己。他沒立汗帳、設侍衛,沒有祭祖告示天下。
他自稱古兒汗就是要以眾汗之汗的名義聚集力量,消滅他的安答。蔑爾乞人脫脫、泰赤兀人塔裏忽台、塔塔爾人格魯兀,以及乃蠻人和其他人,他們想的和他一樣。其實,從內心裏,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比如哈答斤部和山隻昆部的首領,也是純潔出身的蒙古人。劄木合聽說過,當鐵木真在乞顏部稱汗時,曾派使者去告知他們,將他們當做好親戚。可是他們不高興,他們不高興還把鍋裏的羊內髒潑到使者的臉上。這種做法太沒風度。
劄木合聽說以後很生氣,他討厭這種人,隻是臉上沒流露出來。現在,他是他們的汗,他要使用他們去征服他的安答。至於以後,他早想好了,他將用同樣的做法去羞辱這些人,為他的安答雪恥。或許,到那時他的鐵木真安答已經戰死了,那也不要緊,他會從天上看到的。他的安答才是他惟一敬重的人。
軍隊行至第八天的時候,前麵的哨馬跑來告訴他,說鐵木真和脫斡鄰王汗的兵馬已經到了闊亦田地麵上。劄木合聽了便下令宿營,殺牛宰羊,給各部首領送去了酒肉。他自己不吃不喝,仰麵躺在地上。
此時離天黑還早,沒風,隻是幹冷。天上的雲在奔跑,白的、灰的、淡紅色的,飄向不同的方向。雲彩散盡的地方,露出灰藍的天,凍得硬硬的,使劄木合的目光無法穿透。也許那後麵真的有誰在決定著地麵上的事情,一聲不吭,卻回回都能猜中他的心思。不然的話,為什麼鐵木真總能提前知道消息?要是闊闊出在身邊,劄木合說不定會去問問他,盡管他不信他所說的。不過,這個通天巫已經跟著他的父親跑到乞顏部去了。
太陽尚未沉落到底,月亮已經浮上來。七位最有名望的大薩滿從各個部族來到古兒汗麵前,六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各自帶著他們通靈的法器。薩滿們驚異地看到這位眾汗之汗嘴唇青紫,舌頭都凍僵了。古兒汗說他不用他們預測勝敗,或者祈求蒼天佑護,他讓他們把法器都收起來,坐在帳門外,閉住嘴,睜開眼,連夜觀察星象,不能瞌睡走神,直到次日天亮為止。就這樣。
那天的夜空非常漂亮,星星像藍寶石,月亮是一個銀盤子,讓薩滿們全都看入了迷,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清早,古兒汗見七位薩滿的眼睫毛上都結了霜,朝後仰的脖頸僵硬著。他們分別對劄木合說,有一隻天狗在東北方向,張著嘴,準備吞食月亮。月亮外麵罩了一圈銀甲,裏麵藏了兩隻毒蠍,尾巴指向西南。他們說三日內必有大風夾雪,自東向西刮來,風暴經過的地方暗無天日,灰頭鳥將掉在地上,岩石也會被凍裂。劄木合放心了,他點點頭,要來了酒。劄木合不喝酒,但古兒汗要喝。他想,打完這一仗,劄木合將成為真正的古兒汗,眾汗之汗。若幹年以後,草原上的人們將永遠記住古兒汗而忘記劄木合。一點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