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遂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馴馬手。女兒的美貌曾讓這位父親心懷憂慮。父親覺得,這麼美麗的姑娘落生在他的家裏,實在太奢侈了。不知道這是上天給他的賞賜呢,還是對他的懲罰。而耶遂自己倒不覺得,她美得理所當然,不扭捏,不遮掩,也不招搖,而且隨著年齡增長,一天比一天漂亮。當耶遂長到十四歲,營地裏的男孩子們都無端地躁動起來,飛快地生長,才過了一個夏天,就比相鄰營地的同齡少年高出了半頭。在耶遂十六歲上,她身邊的塔塔爾青年們脾氣火暴,好鬥,歌唱和跳舞也勝過別人。等耶遂到了十八歲,很多塔塔爾青年開始相互毆鬥。
耶遂知道這是因為她,但她概不勸阻。於是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死了。這時,耶遂就到埋葬屍骨的地方點一堆火,在太陽初升之前,為死者祭一杯奶酒,歎一口氣,哪怕她根本不認識那個青年。不過那個青年已經相當滿足了,他的亡靈能夠在火光的照耀下與耶遂的美麗單獨相處,是件無比幸福的事,這樣的死沒什麼可遺憾的。但耶遂的父親不這麼想,他很擔心。為了阻止類似的災禍繼續發生,他把耶遂嫁給了一位著名的馴馬手。
這位可憐的馴馬手自娶了耶遂的第二天就被人遺忘了,遠近的人都稱他為耶遂的男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名字。馴馬手不僅一夜之間丟失了自己的名字,還得罪了所有的塔塔爾男人。大家總是找茬奚落他,拿他取笑,瞧不起他,好像他偷走了屬於大家的什麼東西。連胯下的馬也變得不聽話了。他的馴馬技藝逐日下降。馴馬手不高興,他憎恨妻子的美麗,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它。他娶了耶遂,卻不能占有她的美,這是什麼道理呢?當塔塔爾人都去與鐵木真戰鬥的時候,馴馬手躺在帳裏苦苦地思想這個問題。直到塔塔爾人戰敗了,妻子也被鐵木真擄掠去了,他仍然沒想明白。
有一天晚上,耶克扯連來和耶速甘告別。他說我要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再也不回來了。我是你的父親,也是一個男人;父親要為兒女著想,男人有男人該做的事。我聽說鐵木真從不殺女人和孩子,但願他能善待你。但我不放心你的姐姐耶遂,她嫁了人我也不放心。不放心有什麼辦法呢?耶克扯連對他的女兒說,現在我知道了,上天讓她長得那麼美,就是對我的懲罰。耶克扯連臨走時眼圈紅了,懷裏還抱著一捆吃肉用的刀子。他囑咐女兒無論如何也要忘了他。如他所願,從那以後,耶遂和耶速甘姐妹再也沒見過這位父親。
八月間,鐵木真離開兀爾什溫河,返回斡嫩河老營。途中,他在一棵櫻桃樹下乘涼,一邊看塔塔爾百姓趕著牲畜從眼前走過。他有點困,打了個瞌睡,突然眼皮一跳,感覺一道目光刺來。他即刻讓衛兵從人群中搜索刺客,拉出了那個男人。
鐵木真問他是什麼人,他不說,但鐵木真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凡經女人調理過的男人,身上臉上必留下了那個女人的痕跡;經同一個女人調理過的男人,沒見過麵也能相識。此時耶遂就在鐵木真的身邊,臉色泛紅,呼吸急促。那個樣子真是好看極了。鐵木真直視著耶遂無比美麗的臉,問,要不要留下這個男人的性命?耶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這個男人就是耶遂的丈夫。在他看到耶遂之前,耶遂已經看到了他,她對馴馬手使眼色,示意他趕快離開。可是馴馬手的腳就像生了根,一步也邁不動了。那一刻,他被耶遂的美給迷住了。這是他作為丈夫未曾享用過的,卻在鐵木真身邊煥發了出來,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美得霸道,光彩奪目,毫無理由。
馴馬手忽然明白了,以前他和她爭吵、打她,都是愚蠢的,因為那不是她的錯。其實,上天造出這樣的美,無所謂對錯是非,沒有道理可言,你越想抓住它,它離你越遠。興許,下一次他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可是沒有下一次了,鐵木真下令處死了馴馬手。可憐的人,他還沒來得及嫉妒,沒來得及恨,生命就離開了他。仇恨和嫉妒未能凝結成形,即隨風飄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