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即將痊愈的病人是不需要同情的。”這個警句是很正確的,我從書籍中所得到的收獲全部在於對這一警句的體會和運用。事實上,我對書本的使用並不會比那些不知道書為何物的人多。我享受書,就像守財奴享受他的財寶一樣,因為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我樂意,隨時都可以享受。這種擁有權使我的心裏感到了悔意和滿足。不管是在太平的時期,還是在戰亂的年代,我每次出遊都會帶書。然而我可能會很多天,甚至是幾個月都不用它們。我對自己說:“待會兒再讀,或者明天,或者等我想讀的時候再讀。”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但是我並沒有感到悲傷。因為我想書籍就在我身邊,它們給我帶來了樂趣。我沒有辦法說清楚這一想法讓我多麼心安理得,也沒有辦法總結出書籍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多麼大的幫助。總之,它是我的人生旅途中最好的精神食糧,我非常可憐那些缺乏這種精神食糧的聰明人。在出遊中,我其實更願接受其他的消遣方式,不管它是多麼微不足道,更何況這一類的消遣我從來都不會缺少的。
在家裏的時候,我的大部分時間是躲進書房裏度過的。我就在書房裏指揮著家中的一切事務。我站在書房的門口,就可以將花園、飼養場、庭院及莊園的大部分地方盡收眼中。我在書房裏一會兒翻翻這本書,一會兒翻翻那本書,並沒有先後次序,也沒有一定的目的,完全是隨心所欲、興之所至的。我有時也會墮入沉思之中,有時也會一邊踱來踱去,一邊將我的想法記錄下來或口授給他人,就像現在這樣。
我的書房在塔樓的第三層。一樓是一個小禮拜堂;二樓是一間臥室和它的套間,為的是圖個清靜,我常常會睡在那裏。臥房的上麵原來是一個藏衣室,過去那裏是我家裏最沒有用的一個處所。改成書房以後,我在那裏度過了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和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陰,但是我從來都不在那裏過夜。與書房相連的是一間布置得相當舒適的工作室,冬天可以生火,窗戶也開得非常別致。要不是我怕麻煩又怕花費太多,我就可以在書房的兩側各接上一條百步長、十二步寬與書房地麵相平的遊廊,因為牆是現成的,原打算做其他的用處,高度正好符合我的需要,任何僻靜的處所都要有一個散步的地方。
我如果坐著不動,那麼思想便會處於一種沉睡的狀態,必須讓兩腿走動,思緒才能夠活躍起來。所有不依靠書本做學問的人,都會有這種情況。我的書房呈圓形,隻有一點平直的地方,正好可以安放我的書桌和椅子。我所有的書被分成五層排列在房間的四周,圍成了一圈,弧形的牆壁就像是躬著腰把它們全部都呈現在我的麵前。書房的三扇窗戶為我打開了三幅多姿多彩又舒展的遠景。屋子的空間直徑為十六步,冬天裏我連續待在那裏的時間是比較少的,因為我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丘上,而書房又是所有的房間中最通風的一間。我喜歡它的偏僻和難以靠近,這對工作效果和遠離人群的喧鬧都是十分有利的。這裏是我的王國,我竭力把它置於我個人的絕對統治之下,竭力使這個唯一的角落不被妻子、兒女、親朋所共有。在其他地方,我的權威隻是停留在口頭上,實際上也不是十分牢靠。有的人即使在家中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可以在那裏享受清靜的地方,在我看來,這種人真的很可憐!野心家是必須拋頭露麵的,就像廣場上的雕像,這是他們罪有應得的。“有高官厚祿,那麼就不會有自由”,因為他們連一個僻靜的藏身之處都沒有!我在某個修道院裏看到,修士們有這樣一條規矩:必須始終待在一起,不管是做什麼,必須當著很多人的麵。我認為修士們所過的那種苦修生活中,沒有什麼能夠比這個更難受的了。我覺得,終身獨處比從來就不能獨處要好受得多。
如果有人對我說,他把文學藝術僅僅當做一種玩物和消遣,那麼這將是對浮斯的褻瀆,那是因為他不會像我那樣知道娛樂、遊戲和消遣是多麼有意思!我差一點兒就要說,其他的任何目的其實都是可笑的。我過一天是一天,而且,說句不恭敬的話,隻是為自己而活著:我生活的目的也僅僅在於這一點。我年輕的時候讀書是為了炫耀,而後來讀書多少是為了明理,到了現在則為了自娛,從來都不是為了謀得什麼利益。過去我把書籍作為一種高雅的擺設,完全不是用來滿足自我的需要,隻是用來裝門麵、裝飾自己。這種耗費精力的虛榮心,早已經被我拋得遠遠的了。
讀書有很多好處,隻是要善於選擇書籍。但是如果不花費力氣,那麼也就不會有什麼收獲。讀書的樂趣就像其他的樂趣一樣,並不是絕對的、純粹的,也會帶來一些麻煩,而且可能會很嚴重;讀書的時候頭腦在工作,而身體卻是靜止不動的,從而逐漸地衰弱、萎靡,而我並沒有忘記注意身體,對於已經進入暮年的我來說,過分沉湎於書本其實是最有害健康的,也是應該避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