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悲劇穀倉中的悲劇穀粒 (2)(1 / 3)

喬雅終於承認了,夏衝比別的孩子更讓大人省心。他不需要關注也不哭鬧。唯一能讓他流露出激烈情緒的,隻有她一個人。她每天到娘家來看看兒子,待到時間晚了,就跟夏衝說:“兒子,跟媽媽再見!”這時候,夏衝總是不哭不鬧,淡然揮揮手說:“再見。”有一次,喬雅剛離開,發現忘了帽子,回去取,一進屋,卻見夏衝孤零零地坐在黑影裏,似乎凝神思索著什麼,麵帶愁容。見她回來,他的眉毛挑動,眼睛迸射出光亮,整張臉似乎被皮膚下麵的光源照亮了。他立刻撲進她的懷裏,問:“什麼叫馬路?”喬雅回答說:“大的路就是馬路呀。”他說:“馬路沒有馬。”喬雅驚奇地笑了起來。夏衝安穩地蜷在媽媽懷裏,又問:“世界上第一個人是誰?”喬雅又一次咯咯地笑起來。陡然間,她心中湧起對這個滿腦子疑惑的、過分矜持的孩子的愧疚,又陪他待了一刻鍾。索玉琴擔心女兒走夜路,催促說:“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喬雅就站起來,準備再次離開。夏衝一反常態地哀哀哭了起來。“怎麼了,兒子?”喬雅問。夏衝把眼淚蹭到她的脖子上,說:“媽媽我想你了!”喬雅暗自心驚,她還沒有走呢!她滿心柔情地哄著他。夏衝漸漸放鬆了身體,台球落袋一般甜美地棲息著,眼睛眯起來,困了。

隻有夏明遠發現了兒子的問題。在喬家的一次晚飯之後,他開始評點這個孩子,說他不太合群。他假裝沒注意到喬雅敵視的目光,舒舒服服地蹺著二郎腿,對所有人說:“這孩子缺個伴兒!”

這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事。喬雅立刻就看破了丈夫的真實用心,被他激怒,好幾天不跟他說話。她為夏衝辯護,讚美兒子,說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伴兒。這一次,索玉琴站在了女婿一邊,勸服了女兒。喬雅不得不又一次妥協,勉強接受了“為夏衝找個伴兒”計劃——她再次懷孕了。

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女孩,這件事夏衝有所耳聞,可是並不清楚那意味著什麼。到他五歲時,夏明遠和喬雅決定讓他回家。索玉琴百般不舍,卻也無可奈何。那天是臘月二十七,姥爺姥姥決定隆重地為夏衝送行:大年初一的餃子,提前到今天包!吃完了蒸餃子,姥姥給了夏衝足足二十個五分錢的硬幣,還給他穿上了一件新上衣。袖子很長,因此他可以穿得久些。姥姥又在他的衣兜裏放了好多剝好的瓜子。夏衝一顆一顆地吃。他又興奮,又傷心。姥爺還正式地跟他談了話。

“從今以後,你就是大孩子了。姥爺要問你一個問題,想好了再回答姥爺。聽好了,有這麼三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你做哪一個?”喬允升問。

夏衝機智地選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坐著。”

“不對,你應該站著,”喬允升說,“坐著的是欺人的主子,跪著的是聽令的奴才,站著的才是爺們兒!”

我這輩子再沒聽過更好的教誨了。

從姥姥家到我自己家,隻隔著兩條街,對夏衝來說卻如生死離別一般。他正準備撲到姥姥懷裏大哭一場,喬雅已經揪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拎上了自行車後座。他大哭起來。小姨驚叫:“姐,你慢點兒呀!”又傷感地說,“這孩子跟姥姥難舍難分,懂感情啊。”喬雅說:“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感情?他就是不愛回去,耍賴。要是慣著他,還有個完?”姥姥生氣地說:“他不懂感情,就你懂!行了,走吧走吧!”夏明遠就把自行車騎起來,喬雅在旁邊小跑著,像摁一隻小雞一樣摁著夏衝。他淚眼蒙矓地回望著姥姥和小姨,真是孤兒寡母淒楚的別離啊。就這樣走了將近一百米,趁喬雅一時疏忽,他從自行車後座上滾落下來,在雪地裏摔了個結實,一骨碌爬起來,狂奔回姥姥家院子門口,越是接近索玉琴,越覺得悲傷不可名狀,可又覺得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撲進姥姥懷裏,恐怕又會被喬雅指責為“耍賴”。事已至此,怎麼辦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