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衝走過兩條街,走到矽酸鹽廠的西牆,從一個豁口跳進去,穿過廠區,去新開辦的附屬鑄件廠。獨自走在路上其實令人愉快。他甚至不在意能不能找到爸爸,似乎隻要這麼走上一趟便心滿意足。可是爸爸在。夏明遠正站在幾堆小丘般的錚亮的鑄件之間。車間裏是昏暗的,工人們正在懶洋洋地移動轉爐,把白亮亮的鋁水倒入模具,過了一會兒鋁水就變成紅色,再冷卻為鋁錠。夏明遠就在車間門口指揮著,裝作認真負責的樣子,實則是逃避車間內的高溫。工人們也懨懨地假裝工作著,盼望著下班之後去喝一大杯冰涼的散啤酒。國營工廠元氣已去。一個戴著全套護具的青工,看上去像個生化怪物,發現了夏衝,悶聲大喊:“師傅,你兒子來了!”夏明遠一瞧見夏衝,眼仁兒樂開了花,問明原委,立刻跟身邊的人交待幾句,提前下班。
“差不多就行了啊!”他警告下屬們。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家可以偷一些鋁錠,但不要太多。
對於一個小小的分廠的車間主任來說,這種態度是夏明遠的最佳選擇,否則沒準兒要被哪個愣頭青揍上一頓。如果發生那種事,除了微不足道的懲罰之外,夏明遠做不了別的。開除一個國營工人就像玩“升級”時扔掉撲克牌裏的“2”一樣是不可思議的。在一九八一年,這仍是一個捍衛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正當性的國家,他們擁有鐵飯碗,隻不過這飯碗裏隻有冷白飯和炒土豆片罷了。每個人都在撈外快。上個禮拜,在總廠,誰都看見一輛解放牌卡車拉來了新的工裝,檢點之後碼入了庫房。這個禮拜,這些工裝就公開地出現在一條街外的夜市上了。工廠正在癱瘓。公有製就像一隻腹瀉的鳥,假裝做出振翅飛翔的樣子,卻已經深陷在它自己拉出的鳥屎之中。沒人幹涉適度的自盜行為。除非你得罪了誰,否則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夏明遠回家,衝喬雅發一通脾氣:“兩個孩子哭著呢,你沒看見?”她大吃一驚。真沒看見。
夏天裏,班裏突然出現了兩個黃眼睛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對貓鼬。那一年的甲型肝炎大流行開始了。收音機裏說,上海流行得更厲害,原因是人們吃了被汙染的毛蚶。喬雅從醫院拿回來蘇水,在家裏抹了個遍,導致夏衝和夏冰身上飄著奇怪的味道。這個夏天還有狂犬病流行。有一天,夏冰在街上亂跑,剛拐上思齊路,就看見兩隻瘋狗流著口水,乜著眼睛,歪著肩膀衝了過來。她以為自己要被咬死了,可是瘋狗們對她網開一麵,痛苦地喘息著,匆匆跑了過去。生活的種種危險,這對兄妹都躲了過去。夏衝隻是得了一次麻疹,發了三天高燒,做了一個永無盡頭的銀灰色的噩夢。孫小天假惺惺地前來探望,送了一瓶桃子罐頭和一瓶山楂罐頭。夏衝感動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用“訓練”過了的頭腦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師是多麼愛我們啊!
趁這位病人迷迷糊糊又愚蠢地大發感慨的時機,以其幹脆、明快的性格,夏冰把兩瓶罐頭都吃了。
這一年,夏衝終於適應了學校生活,雖然很快就將再次不適應。學校
是什麼?孫小天尖著嗓子說,學校是培養人的地方,也是訓練人的地方。夏衝漸漸體會到,“訓練”兩個字大有深意。有一天,他看見體育老師在操場上拿著皮尺量來量去,狀如土地測量員,第二天,操場上出現了幾百個與地麵齊平的直徑兩厘米的小木樁子。原來這是應對幾天後前來視察的區領導們的秘密武器。孩子們緊急排練了團體操,每個人都站在定點的隱形木樁上,遠遠看去,整齊得駭人聽聞。於是,在貴賓們到來的那天,他們大顯了一番身手。過了幾天,市電視台的兩個記者來拍攝關於學校的新聞,幾乎每個孩子都參與了表演,夏衝的戲份是跟其他三個不認識的孩子流連在花壇邊,白癡般微笑著對幾株怒放的美人蕉指指點點,這時一位老師走過來,他們就向他行隊禮,他也微笑著還禮。夏衝真誠地表演著,深知自己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對於至高無上的“集體榮譽”都至關重要。對了,他已經是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了。《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我
他會唱,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可惜,他總是把“前胸”唱成“胸前”。九月裏,市教育局的人大駕光臨,目的是檢查教學質量。孫小天作為三年級班主任被指定為公開課的演示者之一。她事先在班級裏排練了兩回。到正式演出的日子,每個孩子都緊張兮兮又表現得無懈可擊。她用最親切、悅耳的聲音問:“什麼叫掩耳盜鈴,哪位同學能解釋一下?”底下小手舉成了一片,孫小天按計劃叫起了周一蓓,周一蓓則按計劃背誦說:“怕別人聽見而捂住自己的耳朵,明明掩蓋不住的事情偏要想法子掩蓋,比喻自己欺騙自己,通常是比喻自欺欺人的意思。”孫小天滿麵笑容,親切嘉許。沒錯,完美。我們有著對於掩耳盜鈴的最完美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