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那麼我將遠走他鄉 (1)(1 / 3)

夏明遠和喬雅要送夏衝去D縣,他堅決拒絕,他們也無法,就隻送他到火車站,灑淚而別。第一次獨自旅行,竟是如此景況,夏衝不免心中悲歎。其時雖然幼稚,他卻有一個明確無比的想法,便是從今以後,跟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一切重新來過。他想起了四歲時離開姥姥家去自己家的情形—是“去”,而不是“回”—抱住刺槐樹痛哭一場。如今坐在火車上,也想痛哭一場,隻覺得人生這東西,實在讓人委屈,不得舒展,不得自由,想做好孩子,做不下去,想做壞孩子,也做不成,所求無多,卻不能稱心如意。可是再無刺槐樹可以抱著痛哭。火車上的人向他打探去向,又問他去做什麼,都大感興趣,議論紛紛。對他們來說,去六百裏之遙的一個挨近內蒙古的縣城讀高中,是相當令人詫異的舉動。他又何嚐不這麼認為。

火車到達一個叫溝幫子的地方,便折向北京而去。夏衝在這裏下車,轉乘公共汽車去D縣。所謂公共汽車站其實是一個空場,四周圍著一圈兒賣灌湯包和燒雞的平房店鋪,原來都是此地名產。燒雞的濃香,混合著汽油味兒,在炎熱的空氣中翻滾著。公共汽車的班次很少,能坐的其實是破舊的私營中巴,也就是“小公共”,司機高喊著“馬上走,馬上走”,把乘客騙上車,不擠下最後一人卻決不開車。最後,人們被擠成了七扭八歪的形狀,像鐵皮罐頭裏的核桃,小公共才搖搖晃晃地上路了。乘客們富有經驗地應對著擁擠的狀況,自如得與素來活在這車上無異,用保溫杯喝著滾燙的茉莉花茶,抽煙,嘁嘁喳喳地嗑瓜子,聊天,熟識的中年男女還隔著好多人高聲開著下流玩笑,滿車廂的異鄉口音,時而爆發出一陣大笑。夏衝幸好有個座位,窩在一角,顧自看著窗外。每次被別的車超過,司機就惡狠狠地罵一句:“操你媽!”而每當超過一輛車,便得意而輕蔑地罵一句:“操你媽。”

在回憶中,這番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彎曲了,伴隨著卡塔拉尼的詠歎調《那麼我將遠走他鄉》。小公共一路向西北開去,窗外土色漸變,最初覆蓋著青鬱的農田,玉米、高粱,越走顏色越淡,最後就隻有一些低矮的農作物,露出片片幹燥的黃土。房子的樣式在兩邊也迥然不同,先是常見的北方農舍,歇山式,上覆青瓦,稍後則全是平頂,略有弧度的屋頂上是拌了鹽的黃泥。

這邊雨水少得多,已經接近蒙古高原。隨著景物變化,夏衝的心也漸漸變硬。過去的事情必須拋諸腦後。不顧怎麼說,此行的目的在於痛改前非。絕望也好,傷心也罷,隻能接受現實。這麼一想,酸楚竟然消失了,好似千裏流徙的囚徒終於認了命一般。心中的某種東西倏忽寂滅了。過去的歡喜哀愁,瞬間的美夢,少女脖頸間的溫柔香氣,已經永遠消失了。隻管行路去也。

不同城市的學校之間是不能轉學的,夏衝其實是自費讀書。待遇跟當地學生一樣,隻是沒有學籍。由爸爸的那個舊同事領著,夏衝到了D縣第一高中。當地廟小佛多,這位金叔叔雖然隻是縣武裝部的部長,算不得實權人物,卻長袖善舞,極有勢力,校長一類的家夥見他幾乎點頭哈腰。

一到學校,強烈的陌生感頓時襲上心頭。真是一所寒磣的學校。中午吃飯,食堂裏隻有桌子,沒有凳子,十個人一桌,站著分吃一大鋁盆的高粱米稀飯。飯相當黏稠,熱得嚇人,咕嘟咕嘟冒著灰色的氣泡。菜則是一盆茄子燉土豆,看上去沒有煮熟,嚐了嚐,果然隻是勉強能吃而已。罷了,在飲食上看,他竟然到了孫大炮的地界了。夏衝吃了一碗飯,難以下咽,麩皮堅硬地劃著嗓子,可見別人都在吃第二碗,他也添了飯,努力吃。從今以後,務必規規矩矩。

作為新同學,夏衝如當年的程小鬆一樣,站在門口,給大家鞠了一躬。所幸並沒有人因此打他一頓。他就算這學校的學生了。次日下午,有份參加了在這學校乃至這座縣城的第一次大型集體活動,公判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