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扭轉身體,女孩撒尿一般端正地坐好,重新成為了以前的蔣可。這兩年中,在圓石城發生了好多事。婷婷表姐結婚了,嫁給了區委書記的秘書。小姨喬芳與膠鞋四廠的司機生的兒子,劉煒,三歲了,跑個不停,過年時追著每個大人行禮、要錢。姥爺的身體時有奇怪的疼痛,去醫院也查不出什麼毛病,隨身帶著小鐵盒,不時取出止痛片嚼一嚼。夏明遠否極泰來。各式卡通玩具就像真正的征服者一樣,迅速地從他的庫房進軍到全省的各個角落。孩子們哢哢地扭動著這些塑料英雄,扭得越嫻熟,樂趣越大,擰掉的胳膊腿兒就越多,需要一個更新型號的戰士的欲望也就越強烈,這讓他的玩具批發店蒸蒸日上。別的玩具也好賣。槍,氣動的、電光的、打塑料子彈的、冒火的、帶微型馬達的、叩擊紙炮的,長槍、短槍,瞄準鏡的鏡管裏貼著一個凶惡而拙劣的敵人頭像的,都在城鄉各地找到了買主。積木、陀螺、魔方和華容道等等老貨色也還能賣,塑料手銬則風行一時。有一種很好看的金發洋娃娃,售價很貴,更是引領了潮流。她不像過去的娃娃那麼胖,相反身材修長,頭發像真的一樣,當顧客們吃驚地讚美她的美貌,打聽她叫什麼的時候,夏明遠得意地說這就叫芭比娃娃。
夏衝買了一個筆記本,像蔣可一樣,記下自己的秘密,簡略得像符號。他為兩種感覺命名:
茫然,鍾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D縣的前九個月,夏衝每一天都想起那個女孩。還會和她在一起嗎?會,還是不會?他在任何並無邏輯關聯的事情當中尋求著答案。踢球遛猴兒的時候,他想,如果這個球傳給我,就會。上樓的時候,如果走到台階頂端的時候是右腳,就會。買汽水的時候,如果這個店裏有健力寶,就會。否則,不會。等等。這世上的一切都與她有關。事實卻是,他看準了夥伴要傳球給他,上樓時故意錯了一步,總是去同一家有健力寶汽水的商店。如是等等。他隻尋求他想要的答案。他久久不忘她在那個好似很遙遠了的夏天裏的神情。
九個月後,遺忘開始了。那神情消融了。她叫什麼名字?他盡力不讓自己想起。一切都過去了。
每隔一段時間回到圓石城,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會不無驚奇地撞上很多不曾聽聞的時髦符碼。中心商業街又開張了一家新商場,比高一那年開張的那家更大,商場樓上還有豪華酒店,新式的玻璃幕牆映照著現代派的多雲的天空。初秋,年輕人像批量生產的偶人,都穿上了同一款式的夾克。人們口中有著新的流行詞,還有新的流行短語,每說一句話必問一句“你知道不?”兩年來,夏衝在D縣,錯過了風尚嬗變。他的舉止言談頗為落伍,已經不大像圓石城的人了。氣流般悄無聲息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來了。往日甫一消逝,便已了無痕跡。
年輕女人們中間正流行一種豔如彩虹的豎條紋緊身褲,穿上去就像直立行走的斑馬。五愛街市場裏賣服裝的小老板,衣衫光鮮,頭發錚亮,一副時代的熱核箭頭的模樣,傲慢地展示著這種緊身褲,纏在衣架上,用力絞,一絲皺褶都沒有。好強韌的褲子!簡直像四項基本原則一樣。
婷婷表姐也穿著這樣的褲子。她見了夏衝,眉開眼笑,問這問那。忽然她想起了什麼似的抱住了他:“多久沒見了?你也不想我!”她還是那麼好看。他扮演乖巧的表弟,憨態可掬地笑著。她有點兒不一樣了,神態、口吻,說不清是什麼跟過去不同。第二天他跟喬雅提起了這件事。
“沒人跟你說過?婷婷做生意,賣意大利家具—人家不叫家具,叫家俬—發了大財了!”喬雅說。
這麼說,讓婷婷表姐變得不一樣的東西,那種帶來嫵媚、嬌嗔甚至神采飛揚的東西,便是金錢。
當年的那個婷婷表姐的模仿者,夏冰,倒是不再模仿她了。夏冰仍然寄宿在舞蹈學校,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初具芭蕾舞演員的優雅又傲氣的姿態。她進入了青春期,與家裏人相當疏遠。有時候夏衝觀察她與父母說話時微妙的神態,那一點點不耐煩,流露出的內心的緊張感,好似在她與家人之間蒙著一層過去的淡淡陰影。他不免想,她正在走過我曾經走過的路。
倒是夏衝與父母的關係變好了,他們共同的記憶,因為相距遙遠而在某種程度失去了真實感。
原來,省少管所所在的縣與這裏相鄰,分屬兩個市。一旦弄清楚這個事實,夏衝就去看陳垚。他坐小公共去了鄰縣,下了車,又雇了一輛三輪摩托車,當地叫“小蹦蹦”。沿著山路,這小蹦蹦像個電兔子般跳個不停,滾滾向前,砰砰作響。可是,到了少管所,他根本進不去。他躊躇再三,終於請金叔叔幫忙。金叔叔的老婆吃驚地問,這種人,你去看他幹什麼?夏衝悶聲說,他是我的朋友。金叔叔的半張臉藏在碩大的水晶變色鏡後麵,神秘莫測地點點頭,說,我跟那邊打個招呼,安排你去,可是叔叔有句話跟你講,你聽好了,什麼樣的朋友都可以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能混,叫本事,不會交朋友,死讀書,讀到博士也沒什麼出息,但有一條,你還年輕,不要受別人影響,做人,最重要是有主心骨,這個道理明白不明白?夏衝說,我明白,叔叔,我不會受他影響的,我保證。金叔叔說,好,在燒雞的背上撕下一條肉遞給他,又說,記住就行了。金嬸搖頭歎息說,這孩子,又關照說,吃這燒雞,溝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