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飯之後,我們在五號樓三二九一邊打橋牌,一邊等嘉措和中提琴。橋牌我不擅長,看書學了個一知半解,風格華而不實,偶爾能沾沾自喜地打出剝光投入甚至雙擠,卻不太會記分,IMP和VP一聽就頭大。張大衛的水平更遜於我,心理素質也差,簡直到了對方一叫加倍就手忙腳亂的地步。瓦文和日瓦則是熟練牌手。為了平衡實力,隻好我搭日瓦,張大衛搭瓦文。打了片刻,沉重的壓力撲麵而來,瓦文並無閑話,卻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完全壓製住了我和日瓦。張大衛一叫牌,瓦文便回答:“我可以支持,請你繼續叫出我們最強的長套以實現價值的最大化。”好似即便叫出天花病毒來,他也成竹在胸。簡直是傲慢得不動聲色。我看看日瓦,他並無反應。瓦文果然牌技出色,搭橋精準流暢,張大衛隻需要像女舞伴一般跟隨他的節奏就好。打出緊逼之時,也讓我和日瓦坐困愁城。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玩遊戲時像瓦文那麼認真,即便麵對並不出色的對手,他也全神貫注,機器一般準確無誤地打出每一張牌。
這一局日瓦叫小滿貫,瓦文和張大衛罕見地首攻不利,我們有希望打到大滿貫。最後四張牌時輪到我出牌,勝利的曙光似乎姍姍來遲,打不到大滿貫也可訂約穩成。可是,到底該打哪一張呢?
正在我疑思不決之時,敲門聲響起來。門隨即被推開,門外站著三個女孩,前頭的是中提琴,係著一條縐紗圍巾。日瓦問,嘉措呢?中提琴說,後邊兒買啤酒呢。日瓦又說,你們遲到了,豆腐吃完了。中提琴說,誰要吃你的豆腐,我們吃牛排去了—我多帶了一個朋友來,這是方雯。說著,蔥段似的手指揮向了第二個女孩。方雯站在門口,衝我們每個人擺了一通手心—絕對準確地讓手平麵垂直於我們的視線—是個化了淡妝的姑娘,雖說跟中提琴無法相提並論,也算略有姿色,薄毛衣的輪廓顯示胸部甚是飽滿。我們也衝她揮動手裏的四張牌。這兩人霸占了門口不進屋子,擋住了後麵的第三個女孩,門很狹小,隻露出她身體一側的輪廓,看上去身段婀娜。隻聽見她的有點兒沙啞又細聲細氣的嗓音說:“你們倆快點兒呀!”
眾聲雜亂,她們進了屋子,脫了鞋,席地擠在我們身邊。戚敏正好坐在我的對麵。
在國產電影裏,這種重逢的場景通常是這樣的:她驚叫一聲,是你?我也驚叫一聲,是你?就震驚地盯著對方。旁邊的人會看出端倪,試探著問,你們倆認識?我和戚敏中的一個就會說,認識,我們是高中同學。可是事實上,戚敏低著頭,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瓦文給大家作介紹。方雯問我,你真是司機?不像啊,你開什麼車?我說波羅乃茲。方雯說,真的假的?我發出一陣鼻腔共鳴的笑聲,表示這種事何需再問,她轉而用目光詢問瓦文。瓦文也隻是笑。戚敏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旋即垂下頭去。瞬息之間,我也咽下了其實尚未準備好的什麼話。
“打完打完,這局打完。”瓦文說,居然堅持完成他必敗的牌局。暫時回到牌局中,我花了十秒鍾思考該出哪張牌。一共四張牌,三張牌訂約穩成,其中一張牌大滿貫,另一張牌會宕,我偏偏準確無誤地打了最後那張。瓦文和張大衛頓時歡呼起來,日瓦滾在地毯上發出一陣哀嚎。
她沒有認出我來?我想。兀自捏著牌,困惑了片刻。不可能啊。忽然之間,我被自己的一個念頭蒙蔽住了:她就是沒有認出我來。五年多來,我們正值人生新陳代謝最為迅速而無情的年紀,吸收新的信息,見識新的人,遺忘舊的信息,忘記舊的人,一切匪夷所思的變化都來得極其自然。如果是我見了六年前的同學,也未必認得出。對她來說,我也無非是普通同學罷了。
完全意料之外地見了她,我心潮難平,話就少。幸好這屋子隻在屋角開了一盞燈光很暗的台燈,沒人注意到我的神色。既然有女孩,大家也就不再打牌,轉而閑聊。須臾,嘉措提著一袋子啤酒進來,於是開瓶蓋的砰砰聲次第響起,啤酒的氣味彌漫開來。我心不在焉,喝著啤酒,耳邊隻聽得瓦文的爽朗大笑和嘉措的插科打諢,以及女孩們清脆的笑聲,氣氛甚是熱烈。方雯脫了毛衣,隻穿一件領口很大的圓領T恤。胸部果然可觀。嘉措講著什麼,忽然想不起人名,問,拍《套馬竿》那個導演叫什麼來著?瓦文說,我不知道。方雯甚是詫異:“你還不知道?田麗說你什麼都知道!”嘉措說,你別光崇拜瓦文,忽略了日瓦,俄國的事兒得問日瓦,日瓦,是誰來著?日瓦說,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米哈。方雯對瓦文頗為欣賞,笑聲中有迎合,也有自然的開心。中提琴的笑聲就更為流暢、慷慨,如銀勺子敲打玻璃杯般成串揮灑。戚敏的聲音少一些,止於適當地融入氣氛。
她不大看我,偶爾擺弄一下米色毛衣和灰色長裙,譏誚地笑笑,不知道是笑說話的人,還是在笑我—如果她其實認出了我的話。
我隻聽到她提到那隻日本陶罐,問,假的?瓦文說,眼力不錯,是偽滿洲國時期長春的仿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