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婚。“我有你們爸爸就夠了。”她說。她對我的小學老師孫小天再婚故事很是鄙薄。孫小天老伴去世之後,嫁給了媽媽醫院裏的一位老醫生。媽媽說,這位醫生是個活寶,當初他老伴去世,他哭天抹淚地寫了好幾百首悼亡詩,情深意切之至,結果,不出三個月就娶了孫小天。媽媽覺得這人無情無義而且虛偽。我沒說出口的話是,有人在喪偶之後很快再婚,往往是因為在前一次婚姻中有幸福的記憶。至於媽媽,她該說的也許是,“結過一次婚就夠了”。
或許是為了安慰媽媽,夏冰給她買了一條寶姿圍巾。媽媽圍起來,照了照鏡子,說,真好看,就摘下來了。就是通過這條圍巾,媽媽確認自己對夏冰的懷疑是對的。她對我說:“我早就覺得夏冰跟領導關係不正常。”看來是這樣的。有兩個晚上,已是深夜,行長開著車送她回家。她多了一些禮物,手機、包之類的,另外她常常出差,對於一個支行的普通員工來說明顯地次數太多。有一天晚上,媽媽和夏冰關在屋子裏談話,過了一會兒媽媽的聲音傳出來,夏衝,你進來。
我進了屋子,夏冰坐在床邊,滿臉淚痕。媽媽氣得直哆嗦。
“現在不都這樣嗎?”夏冰說。
“都這樣你就這樣?”媽媽申斥她說,又對我說,“我猜得一點兒錯沒有,她跟她們支行的行長??”又對夏冰說,“媽媽真失敗。媽媽怎麼教育你的,你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孩子都上初中了,你跟他?那人那麼老,也就頭發還挺密。”像警察為案情而憤怒一般,她出去了。
我和夏冰都默默無語,過了會兒我摸摸她的頭,說:“別哭了。”
“其實,頭發也不密,”她一下子哭得厲害了,“頭一次去賓館,我才知道那是假發,隻是做工好,像真的似的。那王八蛋還不好意思摘呢。”
我遞給她紙巾。
“現在這個時代,沒有錢,怎麼活啊?以前還有爸爸,可是爸爸也沒了。我有什麼依靠啊?我幹嘛要跟他,還不是因為他有權有勢。你知道我多委屈嗎?你知道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想想以後,多害怕啊。”
屋子外麵靜悄悄的,我不知道媽媽聽到這些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夏冰問:“我該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
“我想好了,讓他提拔我當科長,再把我調到別的分行去,然後我就跟他斷掉。”她說,“如果他不答應,我就舉報他。反正我手裏有證據。我不是好欺負的。然後我找個男朋友,找個愛我的人,嫁人。”
我並不意外她這麼說。她決斷明快,敏於行動,雖說夏冰是沒什麼品位的。夏冰做到了以上的每一條,包括威脅。二十五歲生日的前兩天,她當上了科長,成了我們家級別最高的幹部。她去了另外一家支行。第二年她結婚了。她生了一個女兒。她愛著女兒,那是她的新豆豆。
她保留著小時候與豆豆的合影,照片上,十歲的夏冰大笑著,豆豆則露出巴哥犬特有的警覺神色。照片背後寫著“夏冰,豆豆”,就像畢業紀念照的背後寫著每個人的名字以免將來忘記那樣。
時間雲朵一般無窮無盡,日子沉寂地流逝著。翌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在電視上看到紐約市一片混亂。這是電影還是紀錄片?媽媽走過來,正巧看到回放的飛機撞擊世貿大廈的畫麵,她站住了,也問:“這是電影?”這時我注意到了“LIVE”標記和“CNN”圖標,說:“是現場直播。”媽媽坐下來,跟我一起看。我們聽著中文同步解說。媽媽說:“肯定是真的。”我隨口應了一聲。她又說:“怪不得外麵放鞭炮。”果然,窗外的鞭炮正在響起來,最初還稀稀拉拉,後來就密集得像炒豆子一般,還夾雜著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