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樣告別了我的老師,那個溫和智慧的基尼。而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次黑暗中的重逢意味著什麼。不過我也沒時間再想了,因為就在我還沒有重新適應強光的時候,一道淡紫色的光波就惡狠狠地打在了我的腳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杖去擋,誰知不擋則已,一擋之下,一聲巨響,一股強大的氣浪衝擊而來,翻開了整片薔薇下的全部泥土,又把它們絢爛地推向空中。於是,就在滿天飛舞的薔薇花瓣中,就在迅速降落的泥土中,就在大麵積的甜香和腥氣的混合中,我終於看到了帕荷。初次見麵,我的確訝異於她那瘦高得有些**的造型。她的身高幾乎與我持平,但是渾身上下的棱角特別分明,讓人不由得懷疑她渾身的骨頭上都隻蒙了薄薄的一層皮。並且,似乎還很驕傲於自己的這個特點,她把自己暗紅色的紅袍裹得很緊,並在所有的棱角處都裝飾了大片的銅釘。“你很像我的這頂帽子,”我站定腳步,摘下又尖又長的黑禮帽,深施一禮,不懷好意地設問,“你覺得呢?”出乎意料,帕荷並沒有理會我的諷刺,而是很清晰地問:“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裏?”我沉默,但是隨著問題,一個淡紫色的光圈迅速出現在了我的腳下。我隻好苦笑,橫起了手杖:“你非要置我於死地?”帕荷沒說什麼,和語言相比,她一向更傾向於行動。既然如此,我繼續廢話下去好像也沒什麼用,不過,我暫時還真不想和這個骨頭架子動手。兩道紫光下來,我早就知道了帕荷的出身。她就是這一代的豹神,那個綜合了人類和豹子一切優秀因素家族的主宰者。這個家族一向以行動力和報複心著稱,這是我在古堡的藏書中讀到的,感謝母親,是她在父親拚命讓我練習法術的同時還不厭其煩地為了讓我看書而喋喋不休。初來乍到,出門在外,我真的不想惹上這個麻煩。所以在和帕荷的交手中,我一直采取了防禦的招術。而這種戰略所導致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我被收繳了手杖,綁去見了哈維。哈維是萊特帝國這一代的王,他和他的王後雅,還有帝國中各行各業的精英領袖們一起住在光神宮中。因為按照萊特帝國的規矩,最強大的人必須寸步不離地為王服務,盡力去滿足王的所有要求。雅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但哈維從來沒想過延續後代的問題,萊特帝國永遠隻允許存在一個王和一個王後,如果他有了孩子,自己也就早晚都會麵臨退位和死亡的威脅。哈維永遠都忘不了這個規矩,因為他的父王和母後就是那麼死在他麵前的。他們死了之後,他即位,自那之後,他就開始對任何人都蠻不講理,包括雅。但帝國的所有臣民都已經習慣因為曆代的王都是那樣的。更何況,哈維一直都把帝國治理得很好。哈維平時沒什麼愛好,他最喜歡的就是後花園裏的那一大片薔薇。正因此,自從即位那天起,他就立下了死令,除了他本人,若有人敢私自靠近那片薔薇一步,殺無赦。所以哈維在見到我的時候才有點意外,他不相信帕荷會殺不了我,但是他更不相信帕荷真的會手下留情,所以他隻能大發雷霆:“你真的以為你是豹神麼?”帕荷沉默,隻是這種沉默遠比麵對我時冰冷。她沉默著脫下了身上的長袍,露出了裏麵深褐色的短衣,然後單膝跪地,被兩邊穿著雪白盔甲的魁梧衛士帶走。“她不是豹神了,你呢?”哈維打了個哈欠,眯著眼睛問我。我笑了笑,因為終年不見陽光,哈維的皮膚是一種泛著淡藍色的慘白色,這種病態的顏色襯著他清秀的眉眼和海藍色的長發,實在讓我聯想不到一個威嚴而又淩厲的王,恰恰相反,從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他其實就是一個自己跟自己別扭的少年,一個始終都沒有長大的大孩子。現在,這個少年如此輕易地就讓帕荷伏法,然後問我。我沒有回答,隻是打量著這個被外界流傳的堪稱神話的光神宮。不過和流言不同,這裏沒有金碧輝煌,沒有威武莊嚴,甚至沒有一點有形的物體。除了我和哈維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就連剛才把帕荷帶走的衛士都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你根本看不到它們,它們隻會在哈維需要的時候出現。這是一種病態的幹淨,但是我喜歡。見我沉默,哈維盯著我,嘴角上翹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他沒有問我是誰,我也知道他不會問。我是誰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對他來說,我不過是個觸犯了他的禁條並因此而必須用生命付出代價的人。他從他並不存在的椅子上站起來,保持著那個邪惡而華美的表情,邁著鑲著不規則白色毛邊兒的金黃靴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我很不喜歡這個被逐步壓迫的感覺,於是孤注一擲地開口:“你見過冉水麼?”哈維站住,歪了歪腦袋,然後雅出現。無可否認,雅確實是個溫柔嫻淑的女子,那感覺就像基尼一樣舒服。她戴著一個用茉莉和亮銀混合而成的後冠,一身水藍地憑空顯現在哈維麵前,謙和有禮地鞠躬:“遵命,我的王。”雅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不像一般女子那麼清脆,但是那種低沉內斂非常符合她的身份。幾乎是不可控製地,我再一次地想到了我的老師基尼,那個早就死在了我手下的智者。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似乎她們之間真的有種神秘的聯係。我也不知道哈維的命令是什麼,雅安靜地帶走了我。離開之前,哈維還給了我手杖。我接過,沒有表情也沒有語言,不過,我可以感覺到,經過他的手之後,那朵怒放的薔薇似乎無可選擇地蒙上了某種亮白的光輝。那是我和哈維的第一次見麵,同時也是最後一次。雅沒有拉著我,她知道我沒有選擇。而且,看著她略顯單薄的背影,我實在也是無法抗拒。她把我帶到了一片森林中,那裏除了樹就是木製家具一樣的東西。所有的樹上都沒有一片葉子,光禿禿的墨黑枝幹淩厲地伸向永遠光明的天空。雅告訴我這種植物叫歌斐木,還指著青色柔軟的地麵對我說,看,它們的葉子多漂亮。那實在不像是葉子,如果非要給它們下一個定義,我會把它們歸類為頭發。而關於那些木製家具一樣的東西,雅說它們都是那些上了年紀的歌斐木。原來它們在長到了一定的年紀之後,會挑選一個有著最亮月光的晚上,然後就著月光默默地把自己撕裂,同時發出嬰兒大笑一般的聲音,再從折斷處噴射出大股大股銀色的汁液。雅說那是很美的一種場景,還說在折斷過後,那些歌斐木就會把自己扭曲成各種形狀,像什麼的都有,隻是不再像樹。從那之後,它們都再也不是樹。雅把我留在了這裏,說這就是哈維的命令。我沒有問她什麼,我知道她也不明白哈維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和冉水有關係,但我也知道冉水絕對不會在這裏,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雖然我對這個森林有著天生的好感。就在踏入這裏的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回歸,那是一種利刃忽然找到了刀鞘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雅走了之後,我沿著大路一直向前走,直到遇見了一個小號的帕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真的不確定她是不是帕荷,她雖然有著和帕荷相似度極高的身形,卻隻有帕荷三分之一的高度。她的臉也沒有帕荷成熟,不管是神情還是棱角,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這個小號的帕荷正坐在一個黑色的六芒星中間,六芒星的每個角上有一個用貝殼盛住的綠色小植物,它們酷似蘑菇,有著短短的一截銀白色樹幹,頂端卻隻有一圈挺括的樹葉。就像著了魔一樣,隻看了一眼,我的目光就像被牢牢粘住了一樣,再也無法擺脫那些小植物。我就那樣僵直著目光,自動忽略了周圍的一切,徑自走向六株植物中的一株,蹲下身,伸出手。就在我即將碰觸到葉子的一瞬間,所有的葉子突然開始瘋長起來,樹幹也突然就竄到了和我相同的高度。同時,在這種肉眼可見的生長速度中,它們的顏色也在不停地變幻。各種色彩毫無規律地攪在了一起,高速地轉動著,伸展著,讓我有種想吐的衝動。它們不斷變大,變粗,變高,很快就把小帕荷包圍到了中間,擋了個嚴實,直到最後被擠得根本看不見。我不禁後退了兩步,因為就在最後,我看見淡紫色的液體不斷從中央噴射出來,一滴不剩地落到了所有的樹葉上,把那些本來翠綠的樹葉全都染上了一種妖異的紫色。但是,就在我握緊手杖,準備衝上前去阻止這一切的時候,所有的樹又迅速地縮回了枝葉,濃縮了樹幹,眨眼之間,一切如初。如果不是看到小帕荷更加虛弱了些,我甚至都懷疑這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沒錯,她的確是更虛弱了。本來就很瘦的身形似乎更瘦了些,臉色也是更加蒼白,那是一種特別純淨的白,毫無雜質,也毫無生命。她閉著眼睛,長長的金色睫毛不時地顫抖著,小小的胸膛不斷地起伏,額角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雙手癱軟地撐到那些青色帶著熒光的樹葉上,柔順的淡金色長發軟軟地垂著,就好像下一秒鍾就會死去。我不敢再妄動,後退了兩步,緊緊握住手杖,開始盤算對策。我是那麼地用力,用力到都沒發現手杖頂端的薔薇已經閃爍出了淡藍色的光。“放棄吧,那是生命之樹,逃不掉的。”就在我絞盡腦汁的時候,還低喘著的小帕荷忽然抬起頭,微弱地對我說。